《恰似故人来》遥扶光

24、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马车内飞出一颗蜜饯，山南惊呼一声捂着后脑勺凑进马车，只见他家色令智昏的公子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他连忙嘿嘿一笑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两人无声的交锋，闭着眼睛的人看不见却能听见，稚一虽在假寐，但心中却警醒得很，一直在侧耳倾听车外的动静。她原本想借着睡觉无人在意，看能否探听到有用的信息，但这几人，一个心机深沉神秘莫测，一个锯嘴葫芦嘴毒刻薄，剩下那个嘴巴倒是叨个不停，开口不是编排自己就是编排旁边那人，不提也罢。

　　她闭着双目暗暗腹诽这小侍从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晃晃悠悠，睡意袭来，假寐的人靠着车厢渐渐睡了过去，或许是今日那一番折腾太过磨人，即便是沉睡着，她的眉目也并不舒展，眉间的褶皱依然未散，身上的狐裘大氅随着马车晃动微微敞开，下摆滑落在地。

　　大氅上厚实又柔软的皮毛不知何时吸引了地上的络腮胡，只见他蜷缩着身子靠到了她脚侧，将整个上半身都藏到了狐裘之下。

　　望着络腮胡那副沉浸满足的样子，韩敛面无表情伸腿便踹了他一脚。络腮胡猛的一惊，身子瑟缩两下，张开眼四处张望，入眼便看到那杀神煞气十足的样子，他不明所以，怒瞪回去。

　　下一刻，又见那杀神眼睑眯了眯，忽然扯过身旁的大氅扔到了马车另一边，他一惊，心中泛起诡异的感觉，这罗刹怎突然这般好心了？但好汉不吃眼前亏，狐裘大氅对他这个只着里衣的人来说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他吭哧吭哧的又挪到了马车另一侧。

　　见络腮胡滚开，韩敛只觉得眼底都清净许多，他望着那颗随着马车颠簸而左右晃动、时不时撞上车壁的小脑袋开始敛眉沉思，注视良久后，他缓缓伸出双手替她拢了拢大氅。

　　他的动作很轻，却依然惊醒了沉睡的人。

　　稚一梦见自己在雪夜里跑啊跑，跑啊跑，终于在追兵赶来之前跳到了一艘驶离堤岸的小船上，小船在江波中随风逐流，晃晃悠悠的飘了好远，她靠着船身渐渐沉睡，这时，船尾的男子扔了船桨转过身来露出狰狞的面目，伸手便要脱她的衣服，她猛的惊醒，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

　　四目相对，眼前狰狞的面目突然变成了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剑眉星目，阴翳的睫毛下是寒潭般的双眸，深不见底。

　　两人之间隔着极近的距离，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气，惊恐之下，手越抓越紧，她猛的坐了起来，头“砰”的一声撞上了对方的鼻梁。

　　“啊”，痛呼声响起，酸涩感浮上鼻尖，韩敛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捂，却发现双手都被死死抓住，手背之上传来温暖滑腻的触感，对方手心中似乎还泛起了丝丝冷汗，与之相对应的是她额间沁出的一层冷汗和面上惊恐无措的表情。

　　韩敛眨了眨眼，泛去眼中因撞击而起的酸涩和水气，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挣了挣手，却发现对方沉浸在惊恐中死死不松手，那双原本蕴藏星湖的双眸此刻只剩下防备和厌恶。

　　他垂下眼睑，手腕翻转，稍一用力便反客为主，握着她的双手将她拽到了身前，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的正色道:“我不管你之前经历了什么，在我面前收起你的那些防备和伪装，我……”。

　　即将出口的狠话被两滴清泪淹没，韩敛喉头一哽，一股奇异的感觉泛上心头，他望着眼前浑身颤抖、大颗大颗留着泪珠的人突然间泄了气。

　　绕指柔，绕指柔，他突然懂了松江府那位彪悍勇猛的屠二叔口中所说的那句“百炼钢都化作了绕指柔”了。他长叹一口气，脑中浮现出第一次见她时那张稚嫩的面容，心底蓦地一软，突然松了手将她紧紧抱进怀中，下巴搁在她肩头轻声安抚道:“好了，没事了，我不过是想替你拢好衣裳！”

　　稚一猝不及防之下又被他揽进了怀中，对方清冽的味道窜入鼻尖，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回荡，湿漉的双眸陷进干燥的布料后水汽瞬间消失，也不知是他的衣裳吸收了她眼中的恐惧，还是他的解释平息了她内心的厌恶，她颤抖的身躯在他怀中渐渐平稳下来。

　　良久后，她猛的回过神，这人，这人又在干什么？为什么动不动又开始搂搂抱抱？她用力推了一把，没推开，继续，还是没推开。

　　“嘶～”，抽气声响起，她在少年怀中偏过头，入眼便看到山南吃惊的脸，她恼恨至极，怒从胆边生，伸手朝着勒住她的人腰侧狠狠拧了一把。

　　下一刻，同样的抽气声响起，那人吃痛终于松开了手，稚一猛的从他怀中挣脱连退两步，直到退无可退，她眼含霜刃，只恨不得将他踹下马车。

　　这一举一动传入山南眼中，把他惊得目瞪口呆，他不可置信的望着里面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如遭雷劈。

　　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家公子强抢民女？民女还誓死不从？山南揉了揉眼，想继续窥视他家公子的“龌龊”，谁知迎面撞上一道极其不悦的神色。

　　他家公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眼尾扫过冷刀子般的眼神扎进他的心中，他瞬间就知道自己该“出去”了，于是哑了声不敢再贫嘴，一言不发的缩了回去。

　　他能感觉到，公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毕竟，强抢民女这事不是大事，被人拒绝也不是大事，但强抢民女被人拒绝还被人撞见，这事就大了去了！

　　他欲言又止的频频侧头望向山北，极其想与他分享这神奇的一幕，但理智却在生死线左右徘徊，他虽跳脱，但也知道有些底线是触碰不得的，有些人发起怒来那是相当可怕的，于是，他选择了闭嘴！

　　马车又恢复了寂静，一车五个人，清醒着的有四个，个个“心怀鬼胎”。

　　马车行至后半夜，经历了长时间奔波，马和人都疲惫不堪，车外风雪肆虐夜路越来越难行，寒风吹起车帘一阵阵的灌进车厢，冻得人指尖都发凉，山北一路搜寻着落脚点，终于在见到一处路亭和旁边的木屋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那路亭四处漏风不是歇脚的好地方，但好在木屋虽简陋却也能遮风挡雪，木屋里面还摆放着桌椅以及一些缺口的茶壶茶碗，想来是附近村民搭建的简易茶亭。

　　两人走进木屋，三两下收拾出一块略微干净的地方，随后又搭起火堆开始烧水烤饼，待一切料理好后才走向马车复命。

　　车内的人听到声响都幽幽的睁开了眼，一个面色冷峻，一个面如菜色，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身。见他两这副模样，山北叼着半块饼，突然伸出手将络腮胡拽了下去。

　　“嗯唔唔唔……。”
　　“走，跟爷烤火去，不然冻死了还得挖坑埋你。”听到烤火二字，络腮胡挣扎的身子瞬间停了下来。

　　少了络腮胡这个“庞然大物”，车厢瞬间空旷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稚一眼角紧紧盯着身侧的人，见他突然将手朝她的方向伸来，她猛的站起身说道:“我自己走，不用你...牵”，最后一个字到了嘴边渐渐淹没在唇齿间，黑衣少年拿起身旁的短剑莫名的望了她一眼，稚一脸上瞬间泛起红晕，尴尬的拽着狐裘跳下了马车。

　　她这副见鬼般的模样瞬间吸引了里面人的注意，山南圆圆的眼珠骨碌碌的往她身后转，果然，下一刻就见自家公子噙着嘴角走了进来。

　　木屋并不大，除去摆放桌椅的地方，余下的空间便只剩一半，两个侍从夹着络腮胡坐在地上又占去了一大块，稚一寻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尽量把身旁一大片位置空出来。

　　这意思太过明显，聪明如韩敛又怎会看不出，他也不生气，坐下来便开始打量起四周，居安思危，见微知著，有些习惯早已刻进骨子里。

　　两人间冷淡的气氛被火焰驱逐，热气扑面而来，炊饼经过烘烤饼香扑鼻、麦香浓郁，勾得人舌尖都不自觉的翘了起来，稚一咽了咽口水，想起刚刚才给这主仆甩了脸色，不想再吃人嘴软，干脆眼睛都不再看一眼那饼了。

　　下一刻，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手中一张冒着热气的饼散发出暖融融的香味，她抬眼望去，对方清俊的脸色神色无半分异常，她突然泄气，不知自己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

　　她挣扎过后没出息的接过炊饼狠狠咬了下去，一种扎实的、令人安心的甘甜充盈口腔，果然跟想象中的味道一样。就是扎实得有点过分了，几口过后，她感觉口舌干燥，那饼卡在里面如鲠在喉。

　　下一刻，那只白皙的手又伸了过来，递上了一杯温热的水，稚一梗着喉咙难受得紧，又没出息的接过水杯一口饮尽，那只手又极其自然的从她手中将杯子拿了回去。

　　这几个来回，将身旁的人都惊得一愣一愣的，包括喝水的人。

　　稚一怔了怔，突然想起记忆中也有这样一双手，会在她口渴时递上水，生病时递上药，拉弓时递上箭，只是那双手的主人是有情绪的，会拍她的头、扭她的脸，甚至还会嘲笑她箭术差。

　　不同于身旁这人，事事周全却神秘莫测，让她心生厌烦。

　　她猛的愣住，跳上马车时她还怕他一剑取了自己性命，怎么短短半天的功夫，她都敢对他发脾气了？

　　　“娘的，这鬼天气，说下就下，冻死老子了。”

　　“别他娘的废话唧唧了，赶紧进屋躲躲。”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屋内几人瞬间正色，山北拔出络腮胡嘴里的半块饼扔在地上，又将他的嘴塞住，将他整个人都盖在了大氅下。

　　“吱呀”，简陋的木门猛的被推开，风雪夹着寒气将火焰吹得东倒西歪，几个潦草的汉子搓着手心走了进来，几人皮肤粗糙略有些不修边幅，为首的中年男子身形高大、眼神阴鸷，一进门便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圈屋内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