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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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捱到放学,宋嘉誉的伤口已经麻到不怎么能觉得痛了,那根冰棍讲真是有点儿用的,透过窗玻璃隐约又模糊的倒影看,眼皮消肿了些许,但青紫依旧明了还没消散。
教室里嘈杂一片,先前那些死气一般的在放学铃响的一刻通通都活了过来。纸屑叫嚷满天飞,前后门早已经被破开,一连好几个冲锋战士扛着炸药包往出飞。
宋嘉誉总是这片嘈杂里的异类。
夹在一前一后的疯闹里,他在座位上细细把老师布置的作业记在本子上,然后把书本笔记摞起来理整齐后塞进书包里,再从书包的夹层里拿出个深灰色的帽子扣在脑袋上。
帽子压下来时,后颈传来布料摩擦的瘙痒。这个动作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帽檐投下的阴影总能精准地遮住脸上的伤,像宋欣说的那样。
宋嘉誉安静地起身,书包压着生长的背。
后门响开一连串的敲击声突如其来,扭过头去看,原来是有人用拳头把后门砸的哐哐当当。
几个看着流里流气的半吊子靠着门框站的歪七扭八,视线统一都直直往宋嘉誉身上砸。为首的那个黄毛盖顶,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开口直冲冲:“哎!磨磨唧唧的,要兄弟几个等多久?”
宋嘉誉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好像他们来寻的不是自己。
班里的人还没走完,但却安静了不少,几十号人,看热闹的占多半。有的大胆看,有的不经意间偷瞄一眼,只有宋嘉誉这个当事人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这类欺人者向来嚣张跋扈,绝对受不了被欺者的无视和不作为。
但这群人似乎是已经见惯了宋嘉誉的这幅态度,并没有要进来扯人的意思,只加大音量又“哎”了一声以示催促。
又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是江栩洲在和小林打闹时撞倒了课桌,桌子向前倾斜,桌沿碰上椅背,乱七八糟的书本掉落一地,有一本压在了宋嘉誉的鞋面上。
没人知道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小林不知道,宋嘉誉不关心,江栩洲不清楚。
眼珠在眼皮的掩护下碾动,没人发现宋嘉誉的视线咬住了那本压着自己脚的书。
江栩洲看着宋嘉誉,小林偷着瞄黄毛一群人没敢有什么动作。
忽然,楼道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班主任厉声的问候:“放学了不回家,都围在我们班干什么?”
黄毛的脸色明显变了。
原本戏笑着的嘴角平下来,他用舌头顶起腮帮子,突然转向江栩洲的视线很不友好。
被打搅了事是让人生气的。
小林瞄见黄毛的神色,暗里碰了碰江栩洲的胳膊,小声道:“洲哥,好像火引到你身上来了。”
闻言,江栩洲先是不明不白的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后门。
这个黄毛他记得,是那天巷子里的黄毛。
见这道直接对上来的视线,黄毛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锐利的目光像是也认出了江栩洲。老师在,不方便翻旧账,黄毛嘴里骂骂咧咧的带着一伙人离开,江栩洲也转回了脑袋。
教室里恢复了原先的嘈杂,小林把倒着的课桌扶正,江栩洲蹲下身捡书。
当手伸向那本还压着人脚的书时,江栩洲顿了顿,他抬起头看向宋嘉誉,嘴巴张了张像要说些什么,大概又是想索要感谢这样的话。
宋嘉誉的视线又在不声不响间离开那本书。
看着江栩洲欲要说话的样子,被压住的脚抽出书底,书包还压着生长的背,他漠然离开教室,身影隐没在刺眼的日光里。
宋嘉誉走后,江栩洲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问小林:“刚才那些人是?”
“七班的。”小林把课本作业胡乱的塞进书包里,又说:“洲哥,咱们等等阿成他们一起,估计他们班主任又拖堂了。”
江栩洲把书包甩上单边肩头,站在一旁等小林。
他听着小林的话敷衍地点头,一边手攥着书包带,一边手垂在身侧,指尖轻轻贴着校服裤缝。
他的呼吸带动着胸腔起伏均匀,面无表情,视线不知道飘在哪里。
在凝视着什么。
但他不知道。
好像教室里的温度又涨高了。
——
宋嘉誉走出校门,预料中的那群人就等在树荫下。
也是,毕竟今天宋欣的冰袋和创口贴还没有送来,他们怎么会善罢甘休。
——
江栩洲和小林约好了一起打篮球的那几个放学去网吧,几个人从出校门开始就打打闹闹,他们走老路线,一路上叽叽喳喳的高谈阔论,游戏姑娘球赛什么都聊。
走进弄堂里拐过两处弯,网吧的招牌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
不知是谁开了个什么玩笑,几个少年勾肩搭背的边走边笑,嘻嘻哈哈的声音在弄堂里一路延伸。
此时的太阳往西边坠,整个弄堂被蒙上层青灰的滤镜。
余光里突然闪进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另一端巷口的灰色鸭舌帽像片被风撕碎的乌云,江栩洲脱队驻足,视线拐进那端的巷子去追寻。
小林回头叫他:“洲哥,干嘛呢?”
江栩洲的脑子里正琢磨着,被小林叫回神来,喉结上下滚动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谎话:“啊,突然想起来有点事,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小林觉得他莫名其妙,张嘴刚想问什么事,就见江栩洲的身影已经窜进了另一边的巷子里。
小林一脸疑惑:“他能有什么事啊?”
一旁几个都摇头:“鬼知道。”
——
老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抖下几片落叶。
宋嘉誉的帽檐压得比刚戴上时要低些,他在巷子里穿行,七拐八拐,行径摇摆不定,似乎不想让人猜出他要去哪处。
直到又拐回被人发现跟踪的那条巷子,他才驻足停下。
“你还要跟我多久?”
突然的一句话,逼停了身后刻意压低声音的脚步,把藏在暗处的人揪了出来。
被抓了包的江栩洲佯装咳嗽的清了清嗓子,开口狡辩:“谁跟你了!咱俩一个家,我回家不行啊?这路就你能走,我走不得?”
宋嘉誉转过身,清清的视线落在江栩洲脸上:“可这条路不回家。”
江栩洲被噎了一下,抬手揉了揉鼻子掩饰尴尬,两瓣唇张了张刚蹦出来一个简短的字音,就被宋嘉誉直接打断。
“我也不回家。”
这句话好像一副封声贴,堵得江栩洲连一个简短的字音都发不出来。
突然亮起的霓虹灯牌在远处明明灭灭,宋嘉誉不想再听江栩洲那些拙劣的狡辩,转身就要走,他的校服后摆在转身的瞬间被穿堂风撩动,影子抚过砖墙上的爬山虎。
“哎!”江栩洲出声妄想叫住他。
可宋嘉誉哪里是会让他如愿的人。他的脚步丝毫未顿,仿佛那声呼喊不过是这巷子里的一阵风,过耳不进耳。
见人不搭理自己,江栩洲往前大步跨出。
在两道影子重叠的瞬间,他说:“你真的不打算谢我?”
影子在砖墙上骤停,天边的最后一缕日光正被暮色吞噬,频闪的霓虹灯牌电路终于崩溃,这端巷子归于昏暗。
宋嘉誉静静地转过身,他反问江栩洲:“你想我谢你什么?”
江栩洲:“好歹我也是救过你两次的人吧!一声谢谢不多吧!”
“我用不着你。”
宋嘉誉终于舍得撕碎漠然的假面,他面露讥讽的凝视着面前人。
江栩洲闻言瞬间就来了火气。
呸!真是好心掏出来给狗吃!
可还没等他把火气发出来,宋嘉誉紧着就开始输出:“你不会以为阿雅是因为你的那几句吵吵就出来骂街的吧?“
一句陡然而出的反问瞬间就把江栩洲燃起来的怒火熄灭一半,但相比较宋嘉誉问出这句话的意义,江栩洲更好奇“阿雅”是谁?
“还是说你真的信了她的话?9月19号她可从来都不做生意,这里人人都知道她弟弟在那天被人捅死了。”
原来那天穿好看睡衣的女人是阿雅。
江栩洲不出声,宋嘉誉又摘下能遮住一半脸的灰色帽子,脸上新挂的彩暴露出来。
“刘平才不是会怕老师的人,他巴不得赶紧犯点事好让他那从不管事的父母注意到他。”
原来去叫老师的事不是秘密。
温热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宋嘉誉的话接二连三的摧毁着江栩洲自以为是的见义勇为,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嘉誉冷笑一声:“你还像个傻子一样听不明白,你还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江栩洲看见一只金色的蝴蝶被人生生捏死。
“你是多余的。”
好像炸弹被突然点燃了引线,江栩洲猛的攥紧了拳头,宋嘉誉的这句话在耳中同他爸的话融合在一起:你就是个累赘!就他妈多余生你!
宋嘉誉在转身的瞬间被人揪住衣领扯回来,身子重重的撞在砖墙上,江栩洲绷紧的手关节抵在他的喉结处,使得他呼吸困难。
“你再说一遍。”
急促的喘息混在话语的间隙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墙缝里的虫鸣都噤声。
宋嘉誉被抵在墙上,从喉咙里费力的挤出来几丝呼吸,他的脸逐渐涨红,可眼底嘲讽的意味却丝毫不减,反而愈来愈强烈。他扯动嘴角,发出又一声嗤笑,然后一字一顿:“你是多余......”
拳头砸在宋嘉誉的脸上,强硬地让他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被带起来的一阵风里好像裹挟着异常的愤怒。
父亲的话在江栩洲的耳朵里无尽繁衍,一声比一声大,一句的字头压着一句的字尾,最后融在耳鸣里,模模糊糊,却又字字都清晰。
“妈的……”
一句脏话从偏了头的人嘴里冒出来。
困兽撕开了锈蚀的锁链。
从前孤儿院的捐赠日里,那些满身名牌的男女们总是把大把钞票拍在桌子上,然后昂贵的香水味就飘了满屋,一句句“狗杂种”这样的话漫天飞。年幼的孩童以为学会了这些话就能变成他们,所以常常躲在角落里用笔在掌心记下这些词汇。
习惯养出来后被带离了孤儿院,然后带进了宋家。
他用宋先生买给他的第一支笔在掌心里写下“狗杂种”,却换来了宋先生的一句拷问:“你知道这支笔多少钱吗?”
宋嘉誉永远记得那天宋先生说给他的话。
“脏话是穷人的佩章,不要用一支昂贵的笔去写低廉的字。”
他不要再变成穷人,所以他再也没有说过脏话。
可是江栩洲的出现好像打破了这个规则。
那句“滚出去”其实并不属于那个夜晚,而是属于两人初见时,用于回应江栩洲的那句“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