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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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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的青苔吸饱了夜露,一直繁衍到路面,在鞋底发出细微的碾碎声。
短促地流氓式口哨音随着潮湿的脚步撕开了晨间的宁静,一高一低的声浪像未开刃的刀尖刮过宋嘉誉的耳廓。
梧桐树影把光切成细碎的金箔,宋嘉誉稍稍侧头,隔着空气中将散未散的雾气,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人故意踩在脚下。他并不想搭理,却下意识拧起眉头,脸上布下几分不悦,心中暗骂一声晦气。
蜷起的手指在小三花身上从后脑顺毛到脊背,绒毛间腾起来细小的金尘。
“哥的功课是猫吗?那个学校啊?也介绍我去呗!”
零帧起手开口就犯贱宋嘉誉更是不想理。
街边有人点了烟,铁质的打火机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街尾的鱼丸店飘来腐坏的鱼腥味,宋嘉誉凝视着小三花翕动的鼻尖,它好像被鱼腥味所吸引了。
江栩洲见自己全然被无视,不爽的用舌尖蹭过后槽牙,嘴里漏出啧的一声:“哥昨天还是哑巴,今天就变成聋子了?”
宋嘉誉的睫毛在梧桐树叶筛下的碎金里颤了颤,掌心顺着猫尾烧焦的毛尖下滑。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忽然对着那只三花说:“小九,嘴贱是治不好的,死了就好了。”
不知是从多远传来的汽车鸣笛,斩碎了青苔的斑驳,惊飞的鸟掠过江栩洲讥诮的眉峰。
榕树叶簌簌作响,江栩洲突然笑出声,运动鞋转动鞋尖似乎想碾碎脚下的影子,他装模作样的鼓了两下掌:“神医啊!那哥怎么不先治一下自己?”
宋嘉誉挠着猫下巴的手指顿停,他真的不想搭理这神经,于是安抚性的又摸了摸小三花的脑袋说下次再来看它,然后起身往与江栩洲所在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走后,那只原本乖乖窝着的猫咪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它抖了抖身上柔软的毛,迈着优雅的小步朝江栩洲的方向踱步而来,大概是要去街尾的鱼丸店讨吃食。
人行道被江栩洲分成了两半,一边大一边小及其不公平,而小三花的去路恰巧是小的这一边,当它慢悠悠地准备通过狭窄的路时,身子蹭到了江栩洲干净的裤脚。
江栩洲的脸上瞬间漫过一丝厌恶,只见他抬脚像是踢开路边的碎石一样随意,把小三花踢开,嘴里又漏出来“啧”的一声。
“脏死了!”声音里满是厌恶与不屑。
小三花发出“喵呜”的一声,不是凄惨的痛呼,更像是生气的反击。
几秒钟之后,江栩洲只觉得一阵清凉的味道混着夏日的热气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击重重的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脸上,他只听见指节和颧骨的碰撞。
江栩洲的身体随着这股冲击力向后踉跄,他的头歪向一侧,脸颊上迅速泛红一片。
又是一声汽车的鸣笛,像一记迟到的休止符。
江栩洲愤愤地转头看向宋嘉誉:“你有病啊!”
看着江栩洲已经气到红温,宋嘉誉倒是语气轻快起来,贱嗖嗖地:“哦!我以为你叫哥上瘾呢,怎么这会儿又不叫了?”
闻言,江栩洲想起自己那故意腌臢的,一声比一声咬音重的“哥”,腹诽道:还真记仇。
“这一拳我替小九还你的。”宋嘉誉冷淡的表情又恢复如常。
江栩洲气的心脏突突跳。明明自己打算了恩怨一笔勾销,可偏偏宋嘉誉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跳过来招惹,他反击宋嘉誉还要还,先是磁带后是猫,一巴掌接着一拳,江栩洲简直要气死了。
掌纹里杂乱的厌恶无限生长。
江栩洲讨厌宋嘉誉。
早餐铺的卷帘门哗啦落下,这声响惊的小三花化作斑斓的箭矢消失。
宋嘉誉也讨厌江栩洲。
淞海距离舫安虽不过200公里,但爱好四处云游的江栩洲除了小时候断断续续的跟着外公住,没怎么来过。
他觉得东南这里大都繁华过剩,洋人太多。
他更愿意往北边去,还有西南边,他见过山城的山,一圈又一圈的围着城,好美的。
现在他更不喜欢淞海了。
以后再不来这里了,谁说都不来了。
他想,之后旅游的话还是要去西南边,在潮闷的热浪里啃根冰糕,然后站在一阶一阶摞起来的高梯上,数那些一座座把城围起来的山。
但他爸没让他如意。
挂在墙上的日历一页页的翻,眼看着这个炎热的季节临近尾声,江栩洲以为自己就快要刑满释放了。
可在暑期的最后一个夜晚,宋嘉誉却带着噩耗首次踏进了江栩洲的房间。
他的影子先于身形漫过门槛,嗓音一如既往地清清,对着正往皮箱里胡乱塞衣服的人说:“宋叔叔让我跟你讲,你爸给你转来淞海念完高中。”
宋嘉誉把通知带到就走,留下胳膊僵起的江栩洲独自一人把躯壳藏进角落里,拉起脸黯然神伤。
难怪呢。
他说怎么平时最反对他四处野的人突然就要把他塞来淞海,原来算盘珠子早就打的噼啪响了。
江栩洲冷笑一声。
合着那俩人闹离婚,谁都不打算要他。
怎么?是觉着一沓钱和外公的老宅子能让他活一辈子吗?
他愤愤地要打电话回去质问。
可宋先生家的固定电话似乎不怎么好用,号码怎么都拨不出去。想想,他又借来宋先生的大哥大。
这死贵的东西总比固定电话好用吧!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仍旧是一连拨出好几次号码都不通。
宋先生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小洲啊,你爸他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别气他。”
江栩洲那双眼睛,里面先前用来对峙宋嘉誉的桀骜不逊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圈红色。
他爸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无非就是他妈要闹离婚。
他看向宋先生,语气中模模糊糊地有哽咽:“那为什么他就能接您的电话?”
宋先生不解:“嗯?什么时候?”
江栩洲:“说要给我转来淞海念完高中,是刚打的电话吧!”
他笃定。
可宋先生却摇摇头,拿出一封信件:“你爸他寄来的邮件上写的。”
江栩洲把视线转到那份信件上,里面不仅有托付儿子的书信,还有各种证件。
好久之后,江栩洲一声不吭的把大哥大还给宋先生,然后在心里悄悄说宋先生的眼光差,买的都是垃圾货,居然连一通电话都拨不出去。
他拿着那封他爸寄来的信件,把自己闷在房间里锁起来。
表面上是一连锁了好几天,但实际上,当天晚上他就背着人从窗口跳了下去,然后越过了后院的高墙,为了翻进外公的老宅,差点断了自己右腿。
在九月一日,他收拾穿戴整齐,跟着宋嘉誉一起被宋先生送去了学校。
他妥协了。
新学校是当地的重点,宋先生找关系用钱塞他进去的,和宋嘉誉同班,一前一后挨着坐。
挨得近,但没接触。
为了打发时间,略微观察下来,江栩洲不禁在心里嗤鼻:这家伙社交圈打的是单机模式还是人兽连连看啊?
半个上午的时间都过去了,除了为报复江栩洲揪橡皮团扔他,回身一脚踹在江栩洲那晚差点摔断的右腿上之外,记仇的小哑巴像具行尸走肉。
当然,最后一句人兽,也不是单纯被踹疼了为了骂人打击报复,毕竟,小哑巴还知道帮猫还手打人呢不是。
也真不怪江栩洲在心里腌臢宋嘉誉。
学校里的宋嘉誉比家里的还木,不算上厕所的时间,在座位上能杵一天,手里攥着支铅笔不知道在写画些什么。
他个子不高,什么都遮不住,江栩洲在后头睡醒了一掀眼皮就能看见晃动的铅笔头,晃的人眼珠子直发昏。
相比较下来,江栩洲的交际能力简直不要太强。
这里好像不大流行讲普通话,大家都操着一口纯正的地方话交朋友。
沪语温软,可在淞海待了一个假期,宋先生一家皆照顾他在家里只讲蹩脚的普通话,从前外公讲话有妈妈在一旁翻译,所以江栩洲到现在还是只能听懂个大概。
但尽管语言上不太能流通,可再加上比比划划的,没几天功夫,除了个别那几个只会闷声吃字的书呆子,江栩洲把班里人几乎都熟了个遍,甚至还聊到了外班去。
校服套在身上松垮垮,江栩洲趴在窗口吊儿郎当。
下课铃响是半分钟前,这会儿教室里已经倒下一片。电风扇在两侧墙壁上一边挂四个,扇叶转的哗啦啦,撂在桌面上的卷子往地下飞。
还是好热。
隔壁班的体委终于抱着篮球露面,只见他抬手招呼一声,蔫兮兮地江栩洲瞬间有了精神,两手撑着窗沿就从窗口翻了出去。
他的动静太大,课桌被他的动作带动摇晃,撞在了宋嘉誉的脊背上。
笔尖划出一个弧度飞出去,像漂移的赛车在弯道上留下轨迹,铅芯把一条黑色的线一直延伸到画纸边缘。
宋嘉誉盯着那道失控的弧线,然后同样也失控的校服下摆就扫过了他的耳尖。
始作俑者早已经伙着一行人往篮球场去,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毁了一幅还未完成的画。
“嘶啦!”
无法再继续的画从画本上撕下来,被宋嘉誉揉成了一团,然后转身放在了刚才撞到他脊背的那张课桌上。
大课间连着午休拢共一个半钟。
时间过半,篮球场上战况焦灼。
小林前天伤了腿,这场只能套着裁判的衫子抱着记分板蹲在场边。
鹅黄的塑料口哨嵌在两片唇中间,一声哨鸣撕破僵持的帷布,蓝白相间的校服裹着跃动的身体,立在三分线外的人唇线抿紧,额角淌出几颗滚烫的汗珠。
虽只是寥寥几个少年之间用来打赌的小赛事,但空气中凝起的紧张感已是厚积薄发。
手上的三分是最后的赛点。
投进了,就扯开衣服撒丫子欢呼雀跃;投不进,脸面就得随着三班未来一周的水费而去。
蓄势待发,江栩洲的视线锁定到篮板,踮起的脚尖暗暗下力。
“哎,看到了吗?三班的那个野小子又让拖到厕所去了。”
两个女生手挽着手从小卖部里出来,面包和牛奶装在塑料袋里,穿过操场时,两人共同把视线往教学楼里扔。
篮球脱离掌心,在半空中画出完美的弧线,然后准确无误的砸进篮筐,篮板被震得作响。
“哦吼!哇哇哇!洲哥牛翻了!”
同队的尖叫着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小林把计分板随手撂在地上,拖拉着半边腿奋力往这边冲。江栩洲是保住大家钱包的英雄,几人把他围起来,夸赞捧高的话语一句接一句的砸过来,可他的注意力早已经随着那两个女生的话分进了教学楼里。
跟着这帮子混了大几天,江栩洲的沪语能力与日俱增,大概飘一耳朵就能听清楚说的什么。
一句日常的闲暇话把前几天的事莫名勾了出来。
那天他放了学跑网吧,在弄堂里碰见几个穿皮夹克混混模样的人,几个人正嬉嬉闹闹的把个学生往小巷子里拽,瞥见是同校的校服他就多看了一眼,结果却发现面熟。
是宋嘉誉。
江栩洲的好奇心要远大于正义感。
他没打算帮宋嘉誉,跟上去也只是自己跟自己打的赌,他在赌宋嘉誉脸上挨了拳头是会像对他一样说滚开,还是......
会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