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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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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木头阶梯在晨曦里被覆上一层光,江栩洲打着哈欠踩上楼梯。
起初他的脚步像猫,把前面的台阶踩得轻巧,松脂沁出的裂缝里只漏出些细微的呻吟。但渐渐地,随着脚步的递进,鞋底开始碾碎年轮,加重了与木板之间的碰撞。
他是故意的。
他的每一步都带着宣泄的意味,震得扶手上的细小尘埃簌簌落下,在光柱里跳起金色的暴乱。
最后的几级阶梯,江栩洲更是几乎拖着两条腿上去的,鞋底重重地往木板上砸,发出来的沉闷响声中似乎裹挟着恶意,像是在骂人。
这样一连串响亮的脚步一直延去宋嘉誉的房门口。
江栩洲单手插兜,只见他抬手刚准备要敲门,他的指节却在距离门板还剩一寸时,悬停在了半空中。宋嘉誉的房门比他预想的更早裂开,视线措不及防地闯入门内,与宋嘉誉四目相对。
“用手干嘛?你不是用脚的吗?”视线扫过江栩洲的手,宋嘉誉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纹。
江栩洲闻言挑眉,语气挑衅:“你管我。”
宋嘉誉的身上有股很淡的味道,从他的领口逃逸出来,若有似无,在不知不觉间就飘进了江栩洲的鼻子里。
那像是清凉的薄荷,闻得江栩洲莫名烦躁。
宋嘉誉蹙眉撇了江栩洲一眼,眼神冷得像是淬了冰。他侧身欲走,衣角带起的气流拂过江栩洲的手背,就在这时,江栩洲猛地抬起手。
只听“啪”的一声,掌心重重拍在门框上,江栩洲的手臂就这样横亘在宋嘉誉面前,在墙壁与身体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宋嘉誉,也将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宋嘉誉没好气的看向他:“干嘛?”
江栩洲也没好气的反过来质问他:“你早上什么意思?”
宋嘉誉:“你想我是什么意思?”
“磁带”,江栩洲一直揣着的手从裤袋里掏出来那盘贴着贴纸的,已经坏掉的磁带,拿在手里在宋嘉誉的眼前晃了晃:“就因为这盘破磁带?”
宋嘉誉的视线在磁带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移回到江栩洲的脸上。
“就这么一盘破磁带,又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昨晚又打我今早又来砸我,你至于吗?”
宋嘉誉听后冷笑一声,双臂环抱胸前倚在门框边。
他的睡衣宽大,纽扣又错位了两颗,所以稍有动作领口就歪斜到一边,露出来半截锁骨:“所以?”
不似那些尾调被拉的很长的戏谑反问,宋嘉誉把话尾裁剪的干脆利落,语调直直往上扬,像点燃一场战火的号角声。
这样一副不作为的态度让江栩洲抵着门框的掌心气的发烫,指腹用力收紧,舌头顶了顶腮帮子,一脸不爽:“宋阿姨叫你下去吃早饭,快点。”
说完,江栩洲转身离开。
然而宋嘉誉的声音像是必须对他的话有回应一般,再次从身后传来:“你昨晚说我不是哑巴。”
江栩洲扭头,不耐烦道:“怎么?你现在要说你是?”
不理会江栩洲的恶意调侃,宋嘉誉的话像是在警告他一般:“现在你就知道了,我不仅不是哑巴,还心眼小,很记仇。”
话落,只听身后又传来一声关门声,然后就见宋嘉誉从他身旁经过。
楼下传来宋欣哼歌的声音,大概是她妈饶了她肚子也不疼了。
阳光从走廊的百叶窗斜射进来,把宋嘉誉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栩洲突然觉得,在宋家的这个夏天,或许会比他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地板上的黑影散去,百叶窗再次投下细长的光痕,像一道道琴弦。
楼下又传来碗筷碰撞的声响,夹杂着宋欣轻快的哼唱。江栩洲的呼吸里掺进煎蛋的香气,刚才那股淡淡的薄荷味道,已经随着宋嘉誉的离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把两手塞进裤子口袋往楼下走,木质台阶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餐厅里,宋太太正在分发筷子,餐桌上散开碗筷碰撞的声响,宋欣坐在座位上晃着腿,嘴里叼着片吐司,看起来刚才她吃的药已经起了效。
宋嘉誉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摆着碗豆浆,热气袅袅上升。
“小洲快来吃早餐,怎么让你去叫小誉,两个人倒隔着一前一后的下来。”宋太太说。
江栩洲应了声好在宋嘉誉对面坐下,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对方。宋嘉誉正伸手拿了糖罐,往豆浆里加糖,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栩洲的目光,宋嘉誉捏着糖罐勺的手顿住,抬眼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像两片雨云擦出了静电,江栩洲丝毫没有被发现后的惊惶与闪躲,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那双眼睛。
不知是谁的喉结最先滚动,像控制帷幕的机械滚轮,拉开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张力。
是宋欣夹着油条的筷子打断了这场暗里交锋,她嘴里咬着的吐司还没有吃完,糊糊囔囔地冲宋嘉誉说:“哥,给你,我不要吃油条。”
宋太太见状,语气严厉道:“欣欣,不许挑食。”
可显然宋欣动作更快,这话还没落音,油条就已经被丢进了宋嘉誉的碗里。她作怪的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反正最后都是要进肚子的,又不是浪费,哥愿意帮我吃!”
宋嘉誉看了眼碗里突然多出来的一节油条,他没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糖罐,拿起筷子,然后夹起自己碗里的那块煎蛋。
早餐的煎蛋分配和昨晚毫无二致,每人一份。
就在那块煎蛋眼看着也要和昨晚一样,落入宋欣的碗里时,却在半空中被一只突然冲出来的碗截了胡,煎蛋稳稳地掉进了里头。宋嘉誉微微皱眉,目光顺着那只碗去寻它的主人,只见江栩洲那一双已经笑弯了的眼睛里,正闪烁着狡黠的光。
江栩洲收回自己的碗,对宋嘉誉说:“谢谢……”
想了想,他又故意逗弄似得,学着宋欣叫了声:“哥。”
两片雨云又擦出了静电。
一直专注看报纸的宋先生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从报纸后抬头,镜片折射的光斑切过餐桌,他抿了口茶,忽然开口道:“对哦,小洲你好像是比嘉誉小的,我想想……对,小了三个月。”
宋太太也笑着接话:“嗯,那小洲是得叫小誉一声哥哥的嗷!”
江栩洲闻言,肚子里的坏水开始咕噜。他故意咬下一大口煎蛋,咀嚼间还不忘冲着宋嘉誉挑眉,语气里满是戏谑:“哥给的煎蛋真好吃。”
宋嘉誉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张,喉结滚动出无声的脏话。
滚。
少恶心我。
江栩洲见状,迅速咽下嘴里的煎蛋,然后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声音轻快:“嗯?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宋欣一脸迷惑的看向宋嘉誉,接话:“哥你说话了?什么啊?”
边说着,她的手又不安分地伸向盘子里的水果。
牛奶杯的倾覆像是蓄谋已久,乳白色的液体在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餐桌上肆意蔓延。
“宋欣!”宋太太的声音瞬间拔高,尖锐又急切,“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宋欣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
听见她妈连名带姓地喊自己,她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那,两只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一动不敢动。
她两眼一闭,一瞬间甚至连自己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宋太太一面吵吵嚷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面又急忙起身去拿来抹布擦拭桌面,江栩洲伸手帮着挪开牛奶杯周围的餐盘,方便宋太太擦的干净。
待收拾整理好后,江栩洲重新坐好,目光仍旧是煎蛋和宋嘉誉两者皆兼顾。
而宋嘉誉,他的视线早已从江栩洲身上移开,面沉如水,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油条,对江栩洲的种种举动充耳不闻。
宋欣惹毛了她妈此刻大气不敢出,乖乖地埋头吃饭。
突然安静下来的餐桌一下子静得有些诡异,这让江栩洲觉得有些无聊。
他又要去招惹宋嘉誉了。
他要继续挑起“战火”。
只见他放下筷子,单手托腮,歪头看向宋嘉誉:“哥,我想吃吐司,你帮我拿一片。”
宋嘉誉不理。
江栩洲继续说:“哥,怎么不理我呢?”
见宋嘉誉依旧不理他,江栩洲的语气里加进了几分挑衅:“哥低着头,是害羞我这么叫你吗?”
宋嘉誉终于抬起头,他的脸色难看,目光像昨晚发现江栩洲闯进他房间里时一样凶狠,平静地语气似乎冷的超然:“闭嘴。”
江栩洲丝毫不惧,正想继续发起攻势,却不料宋先生先他一步开口。
只见宋先生一改温和的神情,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冷眼压过来:“嘉誉。”
宋嘉誉瞬间噤声,他垂了眼帘放下手中的筷子,片刻后,他站起身一边收拾自己的碗筷一边说:“宋叔叔,我吃饱了,先上楼去看功课了。”
在得到宋先生的点头许可后,宋嘉誉才把碗筷收进厨房,然后离开了这里。
江栩洲没想到,宋先生看起来那么和蔼的人,宋嘉誉这个臭脾气的家伙居然会害怕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借着伸手去拿吐司的名义凑近宋欣问:“宋嘉誉好像很怕你爸?”
宋欣嘴巴里嚼嚼嚼:“不止是他,我也怕。”
说完她又觉得力度好像不够,补充道:“比怕我妈还怕。”
江栩洲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然后若无其事的拿了片吐司继续吃早饭。
早餐过后,宋太太让宋欣带着江栩洲到附近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可宋欣吃饱了就发困不想动,赖在沙发上哼哼唧唧。
“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懒!”宋太太用手指点点宋欣的额头。
江栩洲在一旁开口:“没事的阿姨,欣欣不想动我自己去转转就行。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走丢的。”
宋太太叹了口气点点头叮嘱他要注意安全,然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宋欣。
江栩洲说完就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宋太太训斥宋欣的日常:“懒死你得了!吃完就躺会长胖的知不知道!”
江栩洲关门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宋欣的反驳:“我又不胖!”
蝉鸣撕开暑气,地上的积水洼描绘出树干和枝叶的样子,是昨晚下过雨最好的证明,江栩洲的运动鞋踩过覆着薄露的路面在街巷里游荡穿梭。
这里的事物好像跟那些散文诗人写的一样:晨跑的人脖子上挂着擦汗的毛巾从身边经过,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摇着尾巴等待好心人的投喂,年迈的老人挑了夏季最凉爽的清晨拎着鸟笼出来遛鸟,传达室的窗台上堆积着大堆未取的信,谁家熬中药的陶罐在咕噜,苦味渗进了红砖墙上的爬山虎。
四处转的江栩洲无聊发困,本打算循路回去,可谁知刚转过街角,突然闯进视线的熟悉身影让他来了精神。
稀疏的晨光穿过斑驳的树叶,有人蹲在街边行人道的角落里,姿势像个坏掉的折尺,脚边窝着的那只脏兮兮的三花流浪猫正用柔软的猫爪踩住金色的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