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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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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考古队来临
时光的车轮碾过 1934 年的川西坝子,蝉鸣裹着灼人的热浪在稻田上空盘旋,把空气烤得粘稠如蜜。当三辆军绿色的美式吉普碾过青石板路,车轮轧过村口那棵三百岁黄桷树裸露的气根时,月亮湾的狗吠声顿时此起彼伏,像被捅翻的马蜂窝。竹篾墙后的农妇攥着擀面杖探出头,鬓角的碎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老汉们吧嗒着叶子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看着戴宽檐草帽的汉子们陆续卸下木箱 —— 那些铜制的洛阳铲、细齿的考古刷、折叠式的测绘仪,在日头下泛着冷硬的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龟儿子些,这阵仗怕是要刨到地府去!” 蹲在墙根的李瘸子(当年的王瘸子改了姓氏,仍靠嚼舌根混日子)扯着公鸭嗓子嚷,引来几个光屁股娃娃咯咯直笑。领头的林砚秋教授摘下圆框眼镜,用蓝布帕子仔细擦拭镜片上的尘土,他身后跟着六个穿灰布长衫的学生,帆布包上还沾着西北戈壁的沙尘,裤脚卷着未抖净的沙砾 —— 他们刚从敦煌考察归来,接到马希明所长的急电,便星夜兼程赶来月亮湾。
燕怀仁站在自家土坯房门口,粗布汗衫早已被汗水洇出层层盐霜,后颈的皮肤晒得蜕了皮,泛着暗红色的粗糙。林教授跨进门槛时,带起一阵裹挟着油墨香与书卷气的风,与田间的稻香、泥土腥气撞在一起,生出种奇异的交融感。“燕大哥,您这手气硬是要得!” 林教授操着半生不熟的四川话,江浙口音在尾音处打转,他紧紧握住燕怀仁结满老茧的手,力道大得让燕怀仁微微蹙眉,“我在北平看您寄来的拓片,眼睛都瞪圆咯!这纹路,这造型,十有八九是古蜀文明的核心祭祀器物,比中原的商周文明还要神秘!”
燕怀仁憨笑着挠头,指尖的泥土蹭在汗湿的额角:“林教授莫夸,都是屋头娃儿耍泥巴刨出来的,哪晓得这么金贵。承风!还不拿井水来给教授解解暑!”
十八岁的燕承风从灶房冲出来,陶碗里的井水晃出细碎的涟漪,水珠溅在青石板上,瞬间被蒸腾成白雾。他个头已蹿得与父亲齐肩,蓝布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脖颈上挂着个磨得光滑的木牌 —— 那是当年沈仲书老先生临别时赠的,刻着 “守正” 二字。他偷瞄林教授胸前挂着的牛皮卷尺,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林教授,那些玉片子到底是啥子来头?真的比孔夫子那时候还早?”
“来头?” 林教授把搪瓷缸搁在八仙桌上,缸壁印着 “北平故宫博物院” 的字样。他从帆布包掏出个磨损严重的牛皮本子,扉页上题着 “考古笔记” 四个隶书,“小伙子,这可不是简单的‘朝代’能概括的!你看这玉璋上的牙璋纹 ——” 他用铅笔尖轻点纸上的拓印,线条在灯光下泛着暗黄,“《周礼?春官?大宗伯》里写‘以赤璋礼南方’,但你看这纹饰的繁复程度,还有这神人面像的造型,根本不见于中原文献记载!说不定这底下埋着个比二里头、殷墟更早的祭祀中心,是个独立发展的古蜀文明王国!”
日头偏西时,暑气稍减,众人踩着齐膝高的稻草往田埂走。稻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与远处的蝉鸣交织成天然的乐章。林教授突然蹲下身,手指小心翼翼地抠起块带着陶片的泥土,放在鼻尖轻嗅,眉头微微蹙起:“燕大哥,这土有蹊跷。你闻,带着股子火烧过的焦糊味,还有点草木灰的气息,下头保不准有祭祀用的灰坑。” 他掏出放大镜,对着陶片边缘仔细观察,“你看这陶片的胎质,夹砂褐陶,火候很高,边缘还有刻意打磨的痕迹,是典型的礼器残片。”
燕承风蹲在旁边,目光紧紧追随着林教授的动作,学着他的样子抠起一捧土,指尖能感受到泥土里细碎的炭粒。当林教授用洛阳铲在田埂上画出十字标线时,他忍不住伸手想去碰铲头,却被林教授轻轻按住:“慢着,考古讲究‘分层挖掘’,一层土有一层土的故事,不能乱碰。” 洛阳铲缓缓插入泥土,带出的土样分层清晰,最底下一层竟泛着淡淡的青绿色,隐约露出半截青玉琮的边角,蝉纹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幽光。“有了!” 林教授眼睛一亮,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燕大哥,取软毛刷来,这玉沁养了上千年,表层的包浆比宣纸还薄,碰坏半点都是不可逆的损失!”
燕承风飞跑着取来工具,看着林教授戴着白棉线手套,用毛刷轻轻拂去玉琮表面的泥土,动作比姑娘绣花还要轻柔。阳光斜斜地照在林教授的侧脸上,他鬓角的白发在光线下格外醒目,眼神却亮得像藏着星辰:“你看这蝉纹,寓意‘重生’,古蜀人认为玉能通神,用玉琮祭祀地神,祈求五谷丰登。这工艺,比良渚玉琮更简洁,却更具张力,是古蜀人独有的审美。”
夜幕降临时,煤油灯在临时搭建的帆布棚里摇晃,昏黄的光晕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教授戴着老花镜,放大镜下的玉璧纹路纤毫毕现,那些神秘的符号仿佛在灯光下跳动。燕承风趴在案边,手里攥着块碎陶片,看林教授用红笔在图纸上标注:“这云雷纹和良渚文化有几分相似,但这鸟形纹饰 ——” 他突然拍案而起,声音惊飞了梁上的蝙蝠,“小承风!你看这鸟喙的弧度,这翅膀的展开方式,像不像金沙遗址出土的金箔神鸟?说不定这两处遗址同属一个古蜀王国,月亮湾是它的祭祀圣地!”
接下来的日子,月亮湾的田埂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洛阳铲撞击岩石的声音、毛刷清理文物的簌簌声、学生们记录数据的低语声,交织成一曲独特的乐章。燕怀仁抡着锄头的胳膊肿得像发面馒头,却仍不肯歇气,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帮忙,搬工具、挖探沟,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林教授,您说这底下会不会埋着个金銮殿?” 他坐在田埂上,接过林教授递来的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林教授蹲在刚挖出的灰坑旁,小心揭开一块碳化的竹席,露出整排黑陶鬶,器型古朴,口沿处还留着火烧的痕迹:“比金銮殿还金贵!这些蛋壳陶,胎体薄如蝉翼,烧造温度怕是要上千度,放在三千年前,就是最顶尖的‘高科技’!古蜀人的制陶技术,一点不比中原差!”
第七日晌午,日头正烈,当青铜立人像的冠冕破土而出时,整个工地瞬间陷入死寂,连蝉鸣都仿佛停了。那冠冕上的龙纹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幽光,纹路清晰可辨,仿佛刚被工匠铸造完成。燕承风攥着刷子的手直抖,指节发白,看着林教授亲自趴在探沟边,用小铲子一点点清理人像胸前的泥土。“稳住,小承风。” 林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沉稳,“你看这纹饰的走向,螺旋状的云雷纹围绕着神人面像,像不像在画天上的星宿?古蜀人可能用它来观测天象,祭祀天神。” 随着泥土被层层清理,一尊高约一米的青铜立人像逐渐显露全貌,人像双手抬至胸前,呈握物状,身着龙纹礼服,神情肃穆,仿佛正主持着一场盛大的祭祀大典。
青铜面具出土的那个清晨,雾霭还没散尽,整个月亮湾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纱中。燕承风负责清理探沟西侧,突然感觉到铲子碰到了坚硬的物体,他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泥土,最先看到的是一对夸张的纵耳,耳廓宽大,末端尖锐,比家里耕牛的耳朵还要大上一圈。“林教授!快来!这耳朵比我家牛还大!” 他扯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惶恐。
众人闻声围拢过来,林教授趴在探沟边,用手电筒照亮泥土中的器物。随着泥土被慢慢清理,一张阔目纵耳的青铜巨脸破水而出,在晨雾中泛着青绿色的幽光。面具的眼睛呈柱状,向前突出十几厘米,鼻梁高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神秘而威严的笑意,仿佛能看透阴阳两界。林教授颤抖着戴上手套,指尖轻轻抚过面具上的夔龙纹,声音里带着哭腔,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这是纵目神,是古蜀人崇拜的太阳神!《华阳国志?蜀志》里记载‘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原来传说都是真的!这是古蜀先民对光明的渴望,对宇宙的探索,这双纵目,像不像穿透迷雾的火把,照亮了三千年前的黑暗!”
燕怀仁蹲在探沟边,吧嗒着叶子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那尊青铜面具,突然觉得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敬畏。“林教授,这神长得怪模怪样,可咋看都觉得亲切。” 他喃喃道,“像是老祖宗从天上下来,看着咱们哩。”
“老祖宗?” 林教授擦了擦眼泪,眼神里满是崇敬,“燕大哥,这就是你们的老祖宗啊!三千年前,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文明,用青铜和玉石记录下他们的信仰与智慧。这些文物,就是他们留给后人的信,是华夏文明多元一体的最好证明!”
然而,平静的挖掘很快被打破。第十日清晨,李瘸子带着几个面色不善的汉子出现在工地,为首的正是当年被燕家父子赶走的李墨堂。他穿着绸缎马褂,手里把玩着核桃,身后跟着的人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林教授,好大的阵仗啊!” 李墨堂皮笑肉不笑地说,眼神扫过刚清理出来的青铜神树,“不过,这月亮湾的土地是刘军长的地盘,你们在这里刨东西,经过军长同意了吗?”
林教授脸色一沉,站起身:“李掌柜,考古工作是为了保护国家文物,这些都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不是哪个人的私产!”
“瑰宝?” 李墨堂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身后的汉子们立刻围了上来,“在我眼里,能换大洋的才是瑰宝!林教授,识相的就把挖出来的东西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他转头看向燕怀仁,眼神阴鸷,“燕怀仁,当年你坏了我的好事,今天这笔账,咱们得好好算算!”
燕承风立刻挡在林教授身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考古铲,眼神坚定:“李墨堂,你休想动老祖宗的东西!这些文物是国家的,不是你用来换钱的工具!”
燕怀仁也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父子俩并肩而立,像两堵坚实的墙。“李墨堂,你别做梦了!” 燕怀仁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当年我能把你赶走,今天也能!月亮湾的人,不会让你这种卖祖宗的东西得逞!”
周围的村民们也围了过来,他们虽然不懂考古,但看着那些精美的文物,心里也生出了自豪感。“李墨堂,滚出去!”“不许动老祖宗的宝贝!” 村民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李墨堂带来的人顿时有些胆怯。
李墨堂脸色铁青,却仍不死心:“你们以为人多就行?刘军长的部队马上就到,到时候谁也保不住这些东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汽车鸣笛声,三辆警车疾驰而来,马希明所长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十几个警察。“李墨堂,你涉嫌走私文物,勾结军阀,现在被捕了!” 马希明所长厉声喝道,警察们立刻上前,将李墨堂和他的手下制服。
原来,林教授早就料到李墨堂会来捣乱,提前联系了马希明所长,请求警方保护。看着李墨堂被押上警车,燕怀仁和村民们都松了口气。
暮色四合时,燕承风独自蹲在文物修复棚外。月光落在刚清理好的青铜神树上,九只神鸟展翅欲飞,神树的枝干上缠绕着龙纹,仿佛在诉说着远古的神话。他摸着裤兜里藏的那块刻有神鸟纹的陶片,指尖能感受到纹路的凹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林教授教他的考古知识、沈仲书老先生的嘱托、父亲的坚守,像一道道光,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我要学考古。”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走遍这片土地,发掘更多老祖宗的秘密,让全天下人都晓得,我们四川地下埋着个多么辉煌的文明,让这些沉睡千年的文物,都能重见天日,诉说它们的故事。”
风掠过田野,吹得帆布棚哗哗作响,恍惚间,竟像是远古的编钟在云层深处回响,又像是古蜀先民的歌声,穿越三千年的时光,与这片土地上的后人共鸣。燕承风望着星空,那些星星仿佛变成了青铜面具上的纵目,变成了玉璋上的神秘符号,指引着他,走向一条守护文明、探索未知的道路。而月亮湾的考古工地,灯火通明,林教授和学生们还在忙碌着,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更多的秘密,还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之下,等待着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