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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家族的抉择
      鸭舌帽般的乌云低低压在川西平原上空,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的,像浸了水的棉絮,憋得人喘不过气。燕怀仁把三层油纸层层裹紧的玉器揣进粗布夹袄,冰凉的触感穿透布料,像条通体泛寒的小蛇,顺着脊梁骨蜿蜒爬升,激起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望着院角那棵歪脖子皂角树,树影在湿漉漉的泥墙上扭曲摇晃,竟与玉璧上的饕餮纹诡异地重叠,仿佛远古的神兽正从墙缝里探出头,凝视着这户寻常农家。
      “他爹,晌午记得买把中江挂面,承风要上学,得吃点软和的。” 陈氏站在门槛上纳鞋底,银针在头发上蹭了蹭,针尖带着发丝的温度,在青布鞋帮上拉出细密的弧线。她眼角的细纹里嵌着劳作的风霜,却藏不住骨子里的坚韧 —— 当年燕怀仁在河工上摔断腿,是她靠着纺线织布撑起全家,从没叫过一声苦。燕怀仁 “嗯” 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竹编草鞋踩过湿漉漉的田埂,泥浆溅起,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的翅膀声惊碎了水面倒映的乌云,转瞬又归于沉寂。
      镇上的老学究沈仲书住在文星巷深处,门楣上 “耕读传家” 的匾额被岁月磨得发白,边角处还留着清末兵荒马乱时的刀痕。燕怀仁抬手叩门时,指甲缝里嵌着的红泥蹭在朱漆门环上,留下几道褐色的痕迹。门轴 “吱呀” 作响,一股陈年墨香混着艾草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沈仲书的白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清瘦的身影裹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倒像是从线装书里走出来的老神仙,眼神却锐利得像淬了光的剪刀。
      “后生,何事深夜来访?” 沈仲书扶了扶圆框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燕怀仁沾着泥土的裤脚、磨破的鞋尖,最后落在他紧绷的肩头,一眼就看穿了他藏在心里的惊惶。
      燕怀仁慌忙作揖,粗布衣袖扫落了门槛边的蟋蟀笼,竹笼滚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沈老先生,俺在田里刨出些怪东西,实在拿不定主意,您给掌掌眼。” 他小心翼翼地摸出油纸包裹,层层揭开,露出温润的玉璋一角。桌上的煤油灯突然 “啪” 地爆了个灯花,火星溅起,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竟与玉璋上的扉牙纹路莫名契合。
      沈仲书的手突然剧烈颤抖,枯枝般的手指悬在玉璋上方,迟迟不敢落下,仿佛那不是玉石,而是烫手的山芋。半晌,他颤巍巍地从案头的檀木匣里取出放大镜,浑浊的眼球几乎要贴到玉器表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乖乖!这兽面纹、这扉牙、这钻孔的工艺……” 他声音发颤,白须抖得像风中的芦苇,“这是‘牙璋以起军旅,以治兵守’的礼器!是商周时期古蜀人的祭祀重器啊!”
      他猛地推开窗,让清冷的月光洒在玉璧上。那些神秘的符号在月光下竟像活过来似的,隐隐扭动,仿佛在诉说着三千年的沧桑。“你可知民国十四年,广汉月亮湾就挖出过一批类似的玉器?” 沈仲书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一丝悲愤,“那些宝贝后来全被古董商勾结洋鬼子,用船运到了海外,如今散落在伦敦、巴黎的博物馆里,咱中国人想看,还要买门票!”
      燕怀仁听得头皮发麻,脊梁骨渗出的冷汗顺着腰侧往下淌,把夹袄浸得冰凉。“那…… 那俺该咋个办?”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怕这些宝贝招来横祸,又舍不得让它们重蹈月亮湾玉器的覆辙。
      “快!赶紧报给县里的文物管理所!” 沈仲书突然剧烈咳嗽,震得书架上的线装书簌簌作响,“这些物件是国之瑰宝,落在私人手里,要么被贪财之徒变卖,要么招来杀身之祸!只有交给公家,才能好好保护,让后人知晓咱古蜀文明的荣光!” 他从案头抽出一张宣纸,研墨挥毫,写下几行工整的楷书,“这是推荐信,你拿去找所长马希明,他是正经留洋回来的考古学者,懂行,也可靠。”
      回到家时,陈氏正在灶前烙玉米饼,柴火噼啪声里混着玉米的焦香。燕怀仁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灶膛里的火星突然 “嘭” 地炸开,溅到地上,惊得陈氏手里的锅铲 “当啷” 落地。“老天爷!莫不是挖到龙脉了?” 她慌忙在围裙上擦手,眼神里满是惶恐,盯着燕怀仁怀里的油纸包,像在看会咬人的毒蛇,“前两年隔壁村有人挖到个铜盆,被军阀的人知道了,不仅抢了东西,还把人打得半死,说他私藏国宝!”
      “娘,私塾先生说过,老祖宗的东西要还给老祖宗,不能让洋鬼子拿去!” 燕承风从门后探出头,蓝布书包上还沾着学堂的粉笔灰,小脸涨得通红。小家伙伸手摸了摸油纸包,玉琮上的神人纹映在他脸上,倒像是戴了张神秘的面具,眼神却透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倔强,“沈老先生也说了,这些是国之瑰宝,咱得守住!”
      正说着,院外传来刺耳的嬉笑,夹杂着拐杖敲击地面的 “笃笃” 声:“燕怀仁,听说你挖到金疙瘩了?赶紧拿出来给兄弟瞧瞧!” 隔壁王瘸子拄着枣木拐杖晃进来,嘴角挂着涎水,身后还跟着几个村里的闲汉,脖颈伸得像被拎着的鸭子,眼神里满是贪婪。王瘸子早年当过盗墓贼,一条腿就是盗墓时被塌方砸断的,最是见钱眼开。
      “莫要胡说!就是些破石头,不值钱!” 燕怀仁心头一紧,猛地把油纸包塞进墙角的陶罐,陶盖磕在罐口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挡在陶罐前,像一堵厚实的墙,眼神凌厉得吓人。
      “破石头?” 王瘸子冷笑一声,拐杖指向燕怀仁的夹袄,“李掌柜都找上门了,还想瞒?” 他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那李掌柜说了,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分我三成,保准没人敢找你麻烦。不然……” 他瞥了眼身后的闲汉,“村里人的嘴,可比鸭子河的水还浑,到时候军阀来了,你全家都得遭殃!”
      燕怀仁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指节发白:“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那些东西是老祖宗的,不是我燕家的,更不是能用来换钱的玩意儿!”
      “瓜娃子!放着金山银山不要,真是茅厕里点灯 —— 找死(屎)!” 王瘸子被驳了面子,恼羞成怒,抬脚就要踢陶罐,却被燕承风死死抱住腿。小家伙虽然年纪小,力气却不小,咬着牙喊道:“不准碰老祖宗的东西!”
      陈氏也反应过来,抄起灶边的烧火棍,挡在父子俩身前:“王瘸子,你再胡来,我就喊人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子决绝,“俺们燕家虽然穷,但绝不做卖祖宗的事!”
      王瘸子被缠得没办法,啐了口唾沫:“好!好得很!你们等着!” 他带着闲汉悻悻离去,临走时撂下一句狠话,“过两天有你们哭的时候!”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燕怀仁知道,麻烦这才刚刚开始。他转身把陶罐埋进后院的酸菜缸,又压上半扇磨盘,磨盘的重量压在缸上,也压在他的心上。
      深夜,燕家的油灯一直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三个瘦削的影子。陈氏纳鞋底的银针在灯下闪着寒光,每一针都扎得极狠,仿佛要把满心的惶恐都扎进鞋底。“他爹,明儿个天不亮就去县里。”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想起去年旱灾时,正是这些闲汉哄抢了她家最后一担谷种,“王瘸子肯定会告诉李墨堂,咱们得赶在他们前头。”
      燕怀仁点点头,眼神凝重。他知道,这一去,不仅是给玉器寻个归宿,更是在赌全家的性命。民国十七年的川西,军阀割据,盗匪横行,文物盗掘猖獗,多少珍贵的国宝就是这样流失海外。他想起沈仲书说的月亮湾玉器,想起那些散落在异国他乡的文物,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
      鸡叫头遍时,天还没亮,浓雾像团化不开的墨,把田间小路裹得严严实实,三步之外看不清人影。燕怀仁背着竹篓,里面藏着油纸包好的玉器和沈仲书的推荐信,悄悄出了门。路过村口的土地庙,他突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着露水和泥土:“土地公莫怪,列祖列宗保佑,俺这是给老祖宗的东西寻个安稳家,绝不让它们落入外人之手。”
      一路紧赶慢赶,到县城时,天刚蒙蒙亮。县里的文物所设在文庙旧址,朱漆大门斑驳陆离,门楣上的 “文庙” 二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院墙上还留着军阀混战时期的弹孔。燕怀仁刚跨进门槛,就被守门的卫兵拦住:“干啥子的?这里是官府重地,不许乱闯!” 卫兵端着枪,眼神警惕,这年头冒充乡农行刺的事情屡见不鲜。
      燕怀仁慌忙掏出沈仲书写的推荐信,双手递过去,信纸被汗水浸得发皱,字迹都有些模糊。“长官,俺是来献宝的,沈仲书老先生让俺来找马所长。”
      卫兵接过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上下打量了燕怀仁一番,见他衣着朴素,不像坏人,才不情不愿地领着他往里走。文庙大殿里,蛛网密布,几尊残破的孔子像立在角落,落满了灰尘。马希明所长正蹲在地上,擦拭一尊刚收缴来的青铜鼎,他戴着圆框眼镜,穿着件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模样。
      “马所长,有人来献宝。” 卫兵喊道。
      马希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到燕怀仁递过来的玉器时,手中的麂皮布 “啪嗒” 掉在地上。他瞳孔骤缩,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璋,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神里满是震惊和狂喜:“这…… 这是月亮湾类型的玉器!和前几年出土的玉璧纹路一模一样!” 他又拿起玉琮,对着晨光仔细端详,“你看这神人面像,这绿松石镶嵌工艺,绝对是古蜀文明的祭祀重器!老乡,你可立了大功啊!”
      马希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从事考古多年,一直致力于保护古蜀文物,却苦于盗掘猖獗,能收到这样完整的玉器,简直是天大的惊喜。“这些文物对研究古蜀文明至关重要,” 他激动地说,“古蜀人‘不与秦塞通人烟’,创造了独特的文明,这些玉器就是最好的见证,能帮我们解开三星堆的秘密!”
      燕怀仁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一半,他看着马希明小心翼翼地把玉器放进特制的木箱,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自豪。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然而,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回了村里。村头的茶馆里,唾沫星子飞得比苍蝇还热闹,王瘸子唾沫横飞地说着燕怀仁 “傻”,放着金山银山不要,把宝贝白白送给官府。“那批玉器能换上百亩好田,一辈子都吃不完!” “燕怀仁就是个瓜娃子,迟早要后悔!” 这些话像带刺的藤蔓,顺着墙根爬进燕家院子,让陈氏坐立难安。
      更让人心寒的是,燕承风放学回来,蓝布书包上不知被谁泼了墨汁,脸上还带着泪痕。“爹,他们说我是傻子,说咱家傻,放着钱不赚。” 小家伙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却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们还说,李掌柜会来报复我们。”
      陈氏搂着儿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她拿起烧火棍,狠狠插进灶灰里,火星四溅:“随他们嚼舌根!咱们燕家穷得叮当响,可骨头比铁还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抹了把眼泪,眼神变得坚定,“只要能守住老祖宗的东西,受点委屈算啥!”
      夜深人静时,燕怀仁蹲在后院,望着酸菜缸上的磨盘,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吠。他知道,把玉器交给文物所,并不意味着麻烦的结束。李墨堂绝不会善罢甘休,王瘸子也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还有更危险的人在暗中盯着。但他不后悔,那些藏在酸菜缸下的玉器,不仅是古蜀先人的遗产,更是华夏文明的根脉。
      月光漫过屋顶,照亮了他脸上的皱纹,那些沟壑里藏着的,是比玉器更珍贵的东西 —— 一个普通农人的良知和坚守。燕怀仁握紧拳头,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守护好这些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不让它们在乱世中蒙尘。
      而此刻,县城里的马希明正对着灯光,研究着玉器上的神秘符号。他知道,这些符号背后,藏着古蜀文明的惊天秘密,而燕家父子的抉择,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为揭开三星堆的神秘面纱,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乱世之中,一场关于文明守护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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