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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36章:静默的刀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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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的窗帘半开着,晨光像一把迟钝的刀,剖开房间的昏暗,落在林晚脸上。她醒了,意识先于身体苏醒,第一个感知到的不是疼痛,是空——小腹深处那片被生生剜去的虚无。那里曾经有过微弱的悸动,如今只剩死寂。她不动,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影,目光定定望着窗外一株枯槁的银杏,最后一片叶子在枝头颤巍巍地悬着。
门被轻轻推开,顾言琛的脚步比往日沉重。他彻夜未眠,眼底蛛网般的血丝缠绕着尚未平息的暴戾。他走到床边,阴影覆在她身上,带来一丝冷冽的压迫。他看着她,等待她的哭闹、质问、或者绝望的崩溃——这些他都预想过,并且准备好了应对,甚至某种程度的“补偿”。
可林晚只是极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从他紧绷的下颌,移到他垂在身侧、微微握拳的手上,最后,落回他眼底。那目光没有波澜,像结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焦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翕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锥心的穿透力:
“言琛……”
这两个字被她叫得百转千回,脆弱又依赖。
“是我们的孩子没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眼中弥漫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却倔强地没有凝结成泪。然后,她微微歪头,像一个困惑无助的孩子,轻声问: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妈妈?所以……才不要我了?”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顾言琛心脏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角落。它没有指责,没有怨怼,只有全然的自我归罪和卑微的迷茫。她将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反而将他这个真正的“因”凸显在道德的烤架上。
顾言琛呼吸一窒。预想中的所有场景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击得粉碎。他宁愿她哭闹,那样他可以用物质和权力去安抚;宁愿她指责叶清漪,那样他可以顺势展现他的报复为她“主持公道”。可她偏偏没有。她只是用这种近乎残忍的“善良”和“脆弱”,将一支名为“愧疚”的毒箭,无声无息地射穿了他的铠甲。
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她枕边,试图用惯有的掌控感驱散心头那陌生的悸动。“胡说!”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急于确认什么的急躁,“跟你没关系!”
林晚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否认,眼神空洞地望回窗外,那片枯叶终于打着旋儿落下。她喃喃低语,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他一定感觉到了……感觉到我不配……不配做他的妈妈……”她的手轻轻搭在小腹上,指尖苍白,微微蜷缩,仿佛还想护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平坦的冰凉。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顾言琛理智的堤坝。他想起她得知怀孕时那瞬间的惊慌与后来的小心翼翼,想起她抚着小腹说“宝宝今天很乖”时脸上微弱的光,想起她跌落高台时身下洇开的刺目鲜红……这一切,最终凝结成她此刻万念俱灰的平静。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愤怒、心疼和巨大愧疚的浪潮,狠狠冲刷着他。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身边人的情绪,可此刻,他却无法掌控自己内心这片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
他伸出手,有些粗鲁地将她捞起,紧紧拥入怀中。她的身体很凉,像一块捂不热的玉,软软地靠在他胸前,没有丝毫抗拒,也没有丝毫回应,仿佛灵魂已经随那个未成形的生命一同离去。
“不是你的错。”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血腥味的承诺,“是叶清漪。我会让她付出代价,百倍、千倍!”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将“报复”二字宣之于口,对象还是他曾经默认的联姻对象。权力的天平,在这一刻,因林晚这诛心之语,彻底倾斜。
林晚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昂贵西装冰凉的纽扣,嘴角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冰冷,迅捷,如同蜻蜓点水,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依偎,和一声细弱蚊蚋的、仿佛终于找到依靠的哽咽:“言琛……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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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琛的震怒化为实质的行动力。医院顶层VIP区域被完全封锁,保镖数量增加了一倍,所有医护人员都必须经过周峰最严格的背景审查。他动用了庞大的资源,开始对叶家进行全方位的打压和清算。
这些,林晚都知道。周峰会“无意间”向她透露一些进展,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偶尔,会在听到叶清漪的名字时,眼中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恐惧,像受惊的鸟儿,下意识地攥紧衣角。
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需要强大庇护的脆弱女性。但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她的眼神锐利如鹰。
加密手机在深夜震动。程野的信息简洁扼要:”李锐明晚十点,废弃灯塔。他要求只见你,且必须确认我们有能力保证他出狱后的绝对安全。账本他声称随身携带。”
林晚回复:“照计划。外围布控,若有异动,优先夺取账本。”她顿了顿,追加一条:“叶家近况?”
程野:“顾氏打击迅猛,叶氏股价连续跌停,多个合作项目中断。叶清漪其父叶国栋焦头烂额,据悉已多次试图联系顾言琛,均被拒。另,跟踪‘黑狐’线素有突破,他的一名手下因欠赌债,可能成为突破口。”
林晚关闭手机,黑暗中,眸光闪烁。叶家的混乱在她预料之中,但“黑狐”手下这条线,是意外之喜。她需要双管齐下,既要拿到扳倒叶家乃至牵连顾家的实质罪证,也要揪出叶清漪买凶杀人的铁证。
第二天,顾言琛带来了一位客人——沈老,那位在艺术沙龙上曾赞赏过林晚的艺术评论家。沈老提着果篮,神色温和,看着病床上消瘦苍白的林晚,眼中满是怜惜。
“孩子,世事无常,节哀顺变。”沈老叹息一声,“你还年轻,养好身子最要紧。”
林晚温顺地点头,声音轻柔:“谢谢沈老关心。”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沈老随身携带的一本画册上,那是一本关于宋代花鸟画的鉴赏集,“那是……徽宗的《瑞鹤图》摹本画册吗?”
沈老有些惊讶:“哦?林小姐对宋画也有研究?”
“不敢说研究,”林晚垂下眼帘,语气带着淡淡的哀伤和一丝怀念,“只是小时候,哥哥最喜欢宋画的留白和意境。他说,画中的空,不是无,是留给看画人的呼吸,是……无限的想象和可能。”她提到“哥哥”时,声音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一下,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脆弱,又将话题引向了艺术,显得毫不刻意。
沈老眼中赞赏更甚,与顾言琛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向林晚时语气更加温和:“说得极好!留白是东方美学的精髓。你哥哥……很有见解。”他没有深问,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与林晚聊起了宋代画院的轶事。
顾言琛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看着林晚与沈老对答,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因谈到艺术而偶尔焕发的微弱神采,看着她努力掩饰悲伤、强打精神的模样,心中那抹复杂的情绪愈发浓重。她不像他认识的那些名媛,只懂得珠宝和派对,她有着内敛的才情和细腻的感受力,如同蒙尘的珍珠。而这份美好,却因他卷入的纷争而蒙受了巨大的伤害。这种认知,像一根细绳,不断勒紧他的心脏。
沈老离开后,顾言琛在病房里停留了许久。他破天荒地没有处理公务,只是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林晚安静睡去的侧颜。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驱不散她眉宇间那缕化不开的轻愁。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养过的一只白色雀鸟,美丽,脆弱,在笼中啾鸣,后来被野猫惊扰,撞笼而死。母亲伤心了很久。那时的他无法理解,一只鸟而已。现在,他看着林晚,似乎有点明白了那种想要牢牢护住、不容丝毫闪失的心情。
这种陌生的、不受控的保护欲,让他烦躁,又莫名地……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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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医院走廊寂静无声。林晚睁开眼,确认护工已在隔壁休息间睡熟。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与护士服颜色相近的浅灰色运动装,将头发利落盘起,戴上口罩。
通过程野安排的内部接应,她避开监控死角,从一条维修通道离开了医院大楼。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街角暗处,程野在驾驶座上,递给她一个背包。
“里面是防窃听耳机、微型强光手电、以及一支伪装成口红的电击器。以防万一。”程野语气凝重,“林晚,我还是觉得太冒险。李锐毕竟是亡命之徒。”
“风险与收益成正比。”林晚检查着装备,眼神冷静,“只有我亲自去,才能取信于他,拿到真账本。顾言琛对叶家的打击越狠,叶家狗急跳墙的可能性越大,我们必须更快。”
车子向着郊外废弃的沿海灯塔疾驰。林晚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城市璀璨的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她想起哥哥苏晨温暖的笑容,想起他谈及未来时眼里的光,想起他浑身是血、冰冷破碎的模样……
仇恨是永不熄灭的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烧,支撑着她走过七年蛰伏,支撑着她忍受仇人的触碰,支撑着她利用那个无辜逝去的生命作为武器……今夜,她将更近一步,触摸到那足以将一切焚毁的证据。
“到了。”程野将车停在离灯塔一公里外的树林里,“我的人已经在外围布控。记住,二十分钟,无论成败,必须撤离。”
林晚点头,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之中。海风腥咸,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动她单薄的衣襟。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沿着荒草丛生的路径,一步步走向那座伫立在悬崖边、如同巨大墓碑的废弃灯塔。
塔内蛛网密布,锈蚀的金属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坍塌。只有顶层导航室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林晚推开门。一个身材瘦削、眼神警惕的男人站在阴影里,正是李锐。他脸上带着常年混迹底层的戾气和不信任,上下打量着林晚。
“你就是那个要买账本的人?”李锐声音沙哑,“钱呢?”
林晚没有废话,直接将一个加密U盘扔了过去:“首付三百万,境外账户,密码六个八。确认账本真伪,尾款七百万立刻到账。”
李锐接过U盘,插在随身携带的便携设备上查看,眼神稍稍缓和。“你比我想的年轻。”他哼了一声,“叶家那群王八蛋,害死我爸,吞了厂子,让我家破人亡!这账本,我捂了这么多年,就是要等一个能弄死他们的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硬皮本子。“拿去吧!里面记录了叶国栋怎么通过空壳公司洗钱,怎么贿赂当时的审批负责人王XX,还有……怎么通过顾氏集团海外子公司走账,转移巨额资金,疑似用于利益输送!嘿嘿,顾家也不干净!”
林晚心脏猛地一跳。果然牵扯到了顾氏!她面上不动声色,伸手去接账本。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账本的瞬间,灯塔下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异响!
李锐脸色骤变,猛地缩回手,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你带了人来?!”
“不是我的人!”林晚心头一凛,厉声道,“可能是叶家,或者顾言琛的人!把账本给我,我保证你安全离开!”
“妈的!信你才有鬼!”李锐咒骂一声,迅速将账本塞回怀里,同时掏出一把匕首,“想黑吃黑?”
导航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训练有素的身影持枪闯入,动作迅捷无声,目标明确——直指李锐!
不是程野的人!林晚瞬间判断。这些人的装备和行动风格,更像是……专业雇佣兵!
“把东西交出来!”为首的黑衣人冷喝道,枪口对准李锐。
李锐红了眼,挥舞着匕首扑上去:“跟你们拼了!”
混乱中,枪声响起!李锐闷哼一声,肩膀中弹,鲜血涌出。但他也成功地将匕首划伤了最近一名黑衣人的手臂。
“账本在他怀里!抢过来!”黑衣人首领下令。
林晚趁乱躲到一根巨大的金属支柱后面,大脑飞速运转。这些人是冲着账本来的!是叶家派来灭口的?还是……顾言琛发现了什么?
必须拿到账本!
她看准时机,在李锐被两个黑衣人制住的瞬间,猛地从阴影中窜出,目标是李锐怀中那个鼓囊的位置!
“还有一个!”黑衣人发现了他,调转枪口!
千钧一发之际,灯塔外传来刺耳的警笛声(程野安排的扰敌之计),以及更加密集的枪声——程野的人显然已经和外围的雇佣兵交上了火!
导航室内的人员动作一滞。
林晚的手已经碰到了李锐胸前的油布包!李锐在剧痛和混乱中,似乎认清了形势,用尽最后力气将账本往她方向一推!
“弄死叶家!”他嘶吼着。
林晚抓住账本,就地一滚,躲到了另一处掩体后。子弹擦着她的耳畔飞过,打在生锈的铁架上,溅起火星。
她不能死在这里!哥哥的仇还未报!
她掏出程野给的电击器,对准追来的一个黑衣人按下!蓝色的电弧爆响,那人惨叫一声倒地。她毫不犹豫,冲向通往塔外的破损露台。
身后是激烈的交火声和追赶的脚步声。露台之下,是漆黑汹涌、礁石林立的大海!
没有退路了。
林晚回头,看了一眼导航室内混乱的战局,将账本死死按在怀中,然后,在那些黑衣人冲上露台的瞬间,纵身一跃,跳入了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海水!
巨大的冲击力和寒意瞬间包裹了她,意识被黑暗吞噬前,她最后一个念头是:账本,必须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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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内,顾言琛被手机铃声惊醒。周峰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顾总,林小姐不见了!监控最后拍到她走向消防通道……另外,我们监测到城西废弃灯塔区域今晚有异常信号和不明交火,警方已经介入。”
顾言琛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空荡荡的病床,上面还残留着林晚的气息,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猝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她去了哪里?
去做什么?
那看似脆弱的、全心全意依赖他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这一刻,顾言琛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未真正掌控过这只他亲手带回巢穴的荆棘鸟。
而她的飞翔,或许从一开始,就指向一个他无法接受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