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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深夜的梦魇 ...

  •   夜色,是记忆最佳的显影液。
      当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当别墅里最后一盏灯熄灭,当刻意维持的、名为“林晚”的完美外壳在寂静中得以暂时卸下,那些被理智与仇恨强行压制、囚禁的过往,便会挣脱束缚,从意识最幽深的牢笼里嘶吼着爬出,化作一幕幕鲜活得刺目的梦魇,将她反复拖回那个永远无法真正逃离的、血色的原点。
      水。
      冰冷刺骨的海水,带着咸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口鼻,扼住呼吸。
      林晚(在梦中,她永远是那个十六岁的苏晚)感觉自己正在下沉。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粘稠的黑暗,只有头顶极远处,隐约有破碎的、摇晃的光影,那是海面的波光,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她挣扎着,想要浮上去,四肢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缠绕,沉重得无法动弹。
      然后,她看见了。
      不是光,是苏晨。
      他就悬浮在她前方的黑暗水域中,背对着她。依旧穿着那件离开时穿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身影单薄,像一株随时会被水流折断的水草。
      “哥……”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试图游过去,抓住他。
      但他开始缓缓转身。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骨骼错位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她看到了他的脸。
      不是记忆中温暖清隽的模样,也不是医院白布下那片模糊的青紫肿胀。那是一张正在经历毁灭过程的脸——额角有鲜血不断渗出,混入周围的海水,晕开淡红的雾;颧骨在重击下凹陷下去,眼眶破裂,眼球可怕地凸出;他的嘴巴张着,似乎想呼喊什么,却只有一串串浑浊的气泡涌出,带着血丝。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鼓励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恐填满,正直直地、绝望地、穿透黑暗死死地盯着她。
      “小……晚……”
      他的声音不是通过水流传来的,而是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破碎,嘶哑,带着濒死的颤栗。
      “救……救我……好……痛……全身……都好痛……”
      她拼命地想游过去,想抱住他,想告诉他别怕,有她在。但她的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
      画面骤然切换。
      不再是深海,而是游艇那冰冷、布满油污的底舱。苏晨被按在地上,几个模糊的黑影手持棍棒,机械地、残忍地一下下击打在他的身上。那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呜咽,交织成一首地狱的协奏曲。
      顾言琛站在阴影里,侧脸的线条冷硬如石刻。他漫不经心地调整着皮质手套的边缘,仿佛眼前进行的不是一场酷刑,而是一次无关紧要的清洁工作。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梦境的屏障,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他笑了,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冒犯的代价。”
      “不——!”
      林晚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全身被冷汗浸透,丝绸睡裙冰冷地黏在皮肤上。肺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贪婪地汲取着房间里静止的、略带香薰甜味的空气。
      眼前没有海水,没有血腥,只有卧室里熟悉的、奢华而冰冷的轮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默伫立。窗外,天际泛着一种将明未明的、死鱼肚般的灰白色。
      又是这个梦。
      七年来,这场噩梦的种种变体,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每个她意志稍有松懈的深夜,准时袭来,反复凌迟着她的神经。
      她没有开灯,只是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尝到了清晰的铁锈味。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像寒风中无所依凭的落叶。
      但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连最细微的啜泣都没有。
      眼泪是软弱的奢侈品,而她没有资格享用。哭泣无法让哥哥复活,无法让仇人付出代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蚀骨的痛楚、滔天的恨意,连同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一并嚼碎了,混着血泪咽回肚里,转化为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冰冷的燃料。
      她维持着这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如同受伤的母兽在洞穴中默默舔舐伤口,等待着心跳平复,等待着身体的颤抖慢慢止息,等待着“林晚”的面具在天光降临前,重新严丝合缝地戴回脸上。
      ……
      就在这时,主卧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开门声。
      顾言琛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在凌晨四五点,如果工作压力过大或思绪纷乱难以持续入睡,他会起身,去楼下书房喝一小杯冰水,或者干脆处理一会儿邮件,用极度的清醒来对抗残余的困意。
      今夜便是如此。一个跨国并购案的棘手问题盘踞在他脑中,让他睡得不甚安稳。他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袍,打开门,脚步无声地走向楼梯。
      经过次卧门口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门扉紧闭。
      但就在他即将走过的一刹那,一种极其微妙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直觉,让他顿住了脚步。
      那扇门背后,似乎有一种……不同于往常的频率。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震荡。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握上门把,极其缓慢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拧动了它。
      房门推开一道缝隙。
      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渗入的、稀薄的黎明微光,勾勒出室内家具模糊的剪影。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张巨大的床上。
      床铺凌乱,原本应该安睡的人,此刻正蜷缩在床角。她背对着门口,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双臂抱着屈起的膝盖,脑袋深埋着,只露出一个纤细的、仿佛不堪重负的背影,和散落在枕畔、被冷汗濡湿的乌黑长发。
      她在发抖。
      那不是因为寒冷而产生的战栗,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却频率极高的颤抖。像是一只被箭矢射中、濒死天鹅的最后痉挛,充满了绝望和无声的悲鸣。
      顾言琛站在原地,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
      他看着她单薄颤抖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这个女人,从他第一眼在马场见到她开始,就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柔顺而脆弱的平衡。她像一株精心培育的菖蒲,需要依附,需要庇护,眼神纯净得像从未被风雨侵袭过的湖面。
      他习惯于掌控,也自信看透了她的所有——一个美丽、温顺、易于掌控,并且恰到好处地激发他保护欲的“金丝雀”。他给予她物质的优渥,她也回报他以陪伴和绝对的服从。这是一场公平的、各取所需的交易。
      他从未想过,在这层他所以为的、浅薄易读的表象之下,会隐藏着如此……剧烈的痛苦。
      是什么,能让一个平日里将情绪管理做得滴水不漏的人,在深夜里失控至此?
      做噩梦了?
      什么样的噩梦,能带来这样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绝望?
      他想起她偶尔会流露出的、那种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的、一闪而过的恍惚眼神;想起她某些时候,笑容底下那微不可查的、如同冰层裂痕般的勉强。
      他一直以为,那或许是她原生家庭不幸所遗留的一点阴影,或者是对自身处境某种无伤大雅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忧郁。
      但此刻,这无声的、剧烈的颤抖,推翻了他之前的判断。
      这绝不仅仅是些许阴影或忧郁。
      这是一种……近乎创伤后应激障碍般的强烈反应。
      一丝除了欲望和掌控欲之外的、名为“好奇”的情绪,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他第一次,对这个名为林晚的女人,产生了一种探究的冲动。他想知道,在那张美丽温顺的面具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过去,怎样的秘密。
      就在这时,床上的林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颤抖骤然停止。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警惕,抬起了头。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侧耳倾听着门口的动静。
      顾言琛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小兽。
      几秒的死寂之后,林晚似乎确认了门口并无异常(或许只是错觉),她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重新躺了下去,拉过被子,将自己重新盖好,恢复了侧卧的姿势,背对着门口。
      只是那背影,依旧残留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脆弱与孤寂。
      顾言琛轻轻带上了房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倒了一杯冰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完全浇灭心头那点刚刚被点燃的、微弱的探究之火。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
      林晚。
      树林的林,夜晚的晚。
      一个名字里带着晦暗色彩的女人。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他闲暇时一件有趣的、美丽的装饰品。
      现在看来,或许……并不尽然。

      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带。
      林晚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为自己上妆。粉底巧妙地遮盖了眼下因为失眠和噩梦留下的淡淡青黑,腮红和唇彩为她恢复了气色。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温顺的浅笑。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仿佛从未发生。
      她走出卧室,顾言琛已经坐在餐厅里,正在看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周管家安静地布着菜。
      “顾先生,早。”林晚走上前,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晨起时的微哑。
      顾言琛从平板上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
      他的眼神很平静,与往常并无不同,但林晚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纯粹审视的探究。
      “早。”他淡淡回应,放下平板,“昨晚没睡好?”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林晚拿着餐具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关心后的受宠若惊,以及一点点被看穿睡眠不佳的赧然:“可能……可能是昨天下午茶喝多了,有点影响睡眠。”她微微蹙眉,像是在责怪自己的不小心,“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就忘了。”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表情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顾言琛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
      早餐在安静的氛围中进行。
      然而,林晚的心底,却悄然拉响了警报。
      他注意到了。
      尽管她自认伪装得完美,但他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似乎还是捕捉到了什么。
      是她在梦中发出了声音?还是他听到了什么动静?
      这不一定是坏事。适当的、无伤大雅的“脆弱”,或许能让她“林晚”的形象更加真实、立体,更能激发他的探究欲和保护欲。
      但必须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绝不能让他触及核心的秘密。
      她需要更加小心。
      同时,她也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那种纯粹的“饲主与金丝雀”的关系,似乎因为昨夜那个未被点破的插曲,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偏离原有轨道的张力。
      他对她的兴趣,似乎不再仅仅局限于她的温顺、美丽和□□。
      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早餐后,顾言琛准备出门。
      林晚像往常一样,送他到门口,帮他递上外套。
      在他接过外套的瞬间,她的指尖“无意中”轻轻擦过了他的手背。
      冰凉。
      顾言琛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
      林晚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低下头,耳根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轻声说:“路上小心,顾先生。”
      顾言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低垂的眼睫,看到其下隐藏的真实。
      “嗯。”他最终只是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门关上。
      林晚脸上的羞涩和温顺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算计的平静。
      她转身,看向窗外,顾言琛的车正驶离别墅。
      哥哥,他好像……开始对我产生好奇了。
      这是计划的一步。
      但,我必须走得更稳,更小心。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从来都不是固定的。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因为昨夜未散的噩梦和今晨紧绷的神经,依旧残留着一丝隐痛。
      这痛楚提醒着她,她是谁,她为何而来。
      也支撑着她,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上,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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