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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你,很好。”

      这“很好”二字,含义不明,是赞“他”临机决断控制场面?还是责“他”未能阻止惨案发生?

      无人能揣测圣心。

      也无人敢揣测。

      “臣,护卫不力,致使宫禁之地血光迸现,惊扰圣驾,罪该万死!”林郁离头垂得更低,声音沉稳,请罪之辞无可挑剔。

      一旁,五皇子适时上前半步,躬身温言道:“父皇,林世子虽年轻,然今日处置果断,第一时间便控制……”

      老皇帝眼风淡淡扫过,未容他说完,便已转向一旁躬身而立的傅渊渟,直接截断了五皇子未尽之语:“傅卿也在。那你就说说吧,这兵部门前,演的是一出‘忠烈传’?还是‘逼宫记’?”

      五皇子话音戛然而止,面上温润笑意微僵,随即化为更深的恭谨,垂眸退后半步,不再多言。

      这无声的略过,比呵斥更显天威难测。

      傅渊渟立即走至林郁离身侧跪下,将事情经过,包括张猛对军饷、抚恤的血泪控诉,以及那支来历不明、险些伤及林郁离的冷箭,原原本本,清晰冷静地复述了一遍。

      “…… 张校尉行为虽过激,然其言凄厉,其情可悯。北境将士乃国之干城,军心不稳,则国本动摇。至于那支冷箭……”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出自玉麟卫中,臣……不敢妄加揣测,唯觉其心可诛。”

      他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将“军心”、“国本”、“亲卫内鬼”这几个最要害的点,轻飘飘又沉甸甸地抛了出来,字字千钧地砸在御前。

      皇帝沉默了片刻。广庭之上,静得能听见秋风穿过戟架的呜咽声。

      忽然,他轻笑了一声,笑声干涩。

      “好啊,真是好得很。” 他慢悠悠地说道,“朕的将士,在朕的宫城脚下,用血染红了兵部的石狮子。朕的亲军之中,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放冷箭灭口,连朕亲封的世子都敢一并捎带上。”

      他每说一句,在场众人的头便更低一分。

      “林郁离。”

      “臣在!”

      “傅渊渟。”

      “臣在!”

      “朕,命你二人,”老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金铁交鸣,“共理此案!彻查北境军饷贪墨一事,及今日兵部门前血案之究竟!授尔等临机专断之权,六部以下,皆需配合!”

      此言一出,莫说林郁离心中剧震,便是五皇子与几位重臣,也纷纷色变!

      “无论查到何人,无论涉及何事,” 皇帝的语气骤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是兵部的蠹虫,还是朕哪个不争气的儿子手伸得太长,或是军中有人心怀怨望——皆,可,直,奏,朕,前!”

      “臣,”林郁离深吸一口气,与傅渊渟几乎同时躬身,“领旨!”

      老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那目光深沉如海,多疑如狐。

      最终,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如同最后一道紧箍:

      “望尔等……精诚协作,莫负朕望。”

      精诚协作?在场哪个不是人精,谁听不出这话里的警告与制衡之意?

      “很好。” 老皇帝最后吐出两个字,不再多看任何人,转身,在那明黄色仪仗的簇拥下,如来时一般,沉稳而缓慢地离去。

      陈锋领了林郁离的命,带着几名玉麟卫押着那面如死灰的内鬼,沉默而迅速地退下。

      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员则继续小心翼翼地清理现场,勘验尸身,记录证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十二分的谨慎,生怕沾染上这足以焚身的滔天祸事。

      五皇子行至傅渊渟身侧,低声耳语几句,傅渊渟微微颔首,五皇子这才深深看了一眼林郁离,带着清流一脉的官员默然离开。

      方才还人影幢幢的兵部门前,转瞬间便只剩下满地狼藉,以及两个被帝王金口玉言强行捆在一起的“共审官”。

      帝心似海,深不可测。而他们,已然置身于这怒海惊澜的最中心。

      秋风卷过,带着寒意和未散的血腥气,吹动两人衣袂。

      最终还是傅渊渟先开了口,他侧过身,目光落在林郁离氅衣袍角那几点已然发暗的褐色血迹上,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林将军,受惊了。”

      他顿了顿,视线又极快地掠过“他”耳垂上那一道细小的、已然凝血的划痕,“袍服染血,终是不祥,亦不雅观。陛下恩典,赐予翰林官在宫城内皆有临时休憩之所,虽简陋,却也备有清水与常服。世子若不弃,可随傅某前去稍作整理,再回府不迟。”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是出于同僚之谊的关照。

      林郁离抬眸看向他,脸上那惯常的、春风般的笑意早已敛去,只余下玉石般的清冷与审视。“他”并未直接回答他的提议,反而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傅大人。今日之事,未免太过‘巧合’。大人方才与五殿下言及‘观马’,转眼兵部门前便血溅五步。不知大人对此‘巧合’,作何感想?”

      这试探近乎直白。

      傅渊渟对上“他”审视的目光,眼底不起一丝微澜。他并未回避,亦未动怒,只淡淡道:“世事变幻,岂是人力可尽窥?傅某亦未曾料到,一番风雅提议,竟会撞破如此惨烈隐情。”

      他语速平缓,将“撞破”二字,咬得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深长。

      “是么?”林郁离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那支来自我玉麟卫中的冷箭,傅大人……又料到了几分?”

      傅渊渟静默一瞬,那墨玉般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幽光。“人心鬼蜮,防不胜防。正如傅某亦未料到,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敢对世子一并出手。”

      话至此,已无需再多言。

      彼此心知,眼前之人,绝非易与之辈。

      林郁离不愿再纠缠,利落转身。“明日辰时,大理寺签押房。”“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他,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硬。

      “林世子,不见不散。”傅渊渟在“他”身后应道,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

      两人再无他言,一个朝着宫外常平王府的方向,一个向着宫内翰林院值庐,背道而行。

      方才那片刻的“并肩”,仿佛只是被帝威强行糅合的一瞬幻影,转眼便消散在这肃杀的秋风里。

      ——

      常平王府,坐落在京城权贵云集的永嘉坊,朱门高阔,石狮威严。

      然而府内气氛,却因世子归来时那一身未曾掩饰的血迹与冷肃,而显得格外凝重。

      林郁离随手褪下身上的软甲给一旁的侍从,然后径直穿过重重庭院,对沿途仆役恭敬的行礼视若无睹。

      “备水,净房。” “他”只对迎上来的心腹老管家吐出四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世子爷。” 老管家垂眸,没有多言,迅速吩咐下去。

      不多时,净房内已备好热气腾腾的浴汤,注入屏风后那巨大的柏木浴桶之中,蒸汽氤氲,弥漫着松柏的清香。屏风上搭着雪白的布巾,木架中盛着干净的衣服,一切看似与寻常贵族子弟沐浴无异。

      林郁离抬手,侍女们便垂首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蒸腾的热气里,“他”唇边那总是微微噙着的,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终于如同遇热的蜡般,一点点融化,剥落—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倦意与冰冷的清醒。

      “他”并未走向那备好热水的浴桶,而是步履无声地行至那座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停在一面再普通不过的墙壁前。

      指尖在屏风一侧某个不起眼的凤鸟眼部轻轻一按,机括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哒”一声。

      墙壁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为湿润温热、带着淡淡药草与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隐藏的密室。

      室内并无窗户,四壁镶嵌着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中央,是一方以汉白玉砌成的暖池,池水氤氲,引自府外温泉,常年保持着适宜的温度。水波微微浮动,上漂着几片安神定惊的草药。

      直到暗门再次缓缓合上,林郁离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走到池边一方巨大的琉璃镜前,站定。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清俊却难掩倦意的少年面孔—仍然还是那位名动京华的常平王世子,林郁离。

      “他”抬起手,指尖微颤,却异常坚定地,探向了束发的玉质发冠。

      首先散落的,是如墨青丝,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柔和了脸侧过于清晰的线条。

      紧接着,是那件染着张猛鲜血的鸦青色外氅,被随意褪下,弃置于地,卸下了一层沉重的铠甲。

      黑色的皮质腰带。

      玉青色的内袍。

      直到,只剩下最里层雪白色的中衣。

      “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望着镜中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最终,将手探入衣内,摸索到那缠绕了无数圈、紧紧束缚着一切的布带。

      指尖用力,找到结扣,缓缓地,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解开。

      每解开一圈,呼吸便顺畅一分,那被强行压抑、扭曲的曲线,便在镜中逐渐显露出惊心动魄的、属于女子的轮廓。

      当最后一圈布带从“他”胸前滑落,委顿于地时,镜中的人,已彻底变了。

      青丝如云,散在光滑的肩头。那肩膀并不孱弱,反而带着常年习武、控弦挥刃磨砺出的紧实与力量感。脖颈修长,锁骨精致。腰肢纤细,却韧如蒲苇,腹部平坦,隐约可见常年锤炼出的、薄而有力的肌肉轮廓。

      束缚解除后,那终于得以喘息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奇妙而和谐的特质——那是习武之人的筋骨,与女子天生柔韧曲线的精妙融合。

      “他”的肌肤并非世家子弟惯有的毫无瑕疵,手肘、膝处有着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痕。那是无数个日夜里在演武场上摸爬滚打留下的印记,纵然用惯了王府里最上等的活血祛疤膏,终究未能完全消弭。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转过身时,镜中映出的那片背脊。

      本该是光洁无瑕的玉背,却在肩胛以下,腰线以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纵横交错的浅白色痕迹。那些痕迹已经很淡了,像落在雪地上的月光,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可在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下,它们无所遁形。

      那绝非战场刀剑所伤,也非寻常训练能致,那分布的方式,那均匀而绵密的走向,更像是……

      林郁离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良久,“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温暖的空气中化作白雾。

      现在,站在这里的,不再是世子林郁离。

      不再是“他”。

      而是她。

      她缓缓步入温暖的池水,任由那带着药香的暖流包裹住疲惫不堪的躯体,也暂时淹没掉那无人可诉的沉重的秘密。

      水波微漾,搅碎了倒影。

      唯有耳垂上那一道细微的、已然结痂的红痕,在温热的水流冲刷下,存在感却愈发清晰起来。仿佛不是伤在皮肉,而是烙在了感官之上。

      冰冷的箭镞擦过的锐风……

      张猛喷溅的、带着体温的鲜血……

      兵部石狮底座上蔓延的暗红……

      以及……那一方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猝不及防按上她伤处的银丝竹叶帕。

      画面纷至沓来,最后定格的,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傅渊渟。

      这个名字,连同今日他所展现的深沉难测、恰到好处的出现、以及那看似体贴实则步步试探的举动,像一枚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她愿意承认的更为悠长。

      他究竟是无意卷入,还是这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

      皇帝将他们二人强行捆绑,是随手落子,还是别有深意?

      无数疑问盘旋在脑海,却寻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水汽濡湿了她的长睫,汇聚成珠,颤巍巍地坠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命运重压下的湿意。

      她闭上眼,将头微微后仰,靠在光滑的池壁上。

      寂静的密室里,只有水流潺潺的微响。

      良久,一声极轻、极淡,几乎被水汽融化掉的低唤,从她唇间逸出,如同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又似一句说与虚无听的密语:

      “傅……渊渟……”

      最后两个字,在潮湿温暖的空气中打了个旋,便迅速消散,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只要说得够轻,就无人能窥见她此刻心底因这个名字而泛起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波澜。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顺着池壁向下滑去,彻底没入了温暖的水面之下。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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