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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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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郁离在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春风依旧,甚至笑意更浓了。她抬手拱了拱,凤眼微弯,声音清朗:
“傅学士说笑了,哪里有好久?我们早上在殿外列班候旨的时候,不是才遥遥见过一面吗?傅学士真是贵人事忙,着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便算得‘好久’了?”
不过三言两语,便将那句意味深长的“好久不见”轻飘飘地化解为一句寻常的客套。
不等傅渊渟再开口,也不给旁人品味的时间,林郁离已极其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五皇子,笑容温煦,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
“诸位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五皇子笑道:“正要与诸位去一趟兵部。听闻兵部新进了几匹西域良驹,神骏非常。傅学士方才提议,说陛下素爱骏马,我等不如先去看个真切,若果真不凡,再禀明父皇,请圣驾亲临一观,岂非一桩雅事?”
林郁离心中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傅学士果然心思玲珑,此举甚合陛下心意。只可惜我还有军务在身,不然定要随诸位前去一饱眼福了。”
“他”笑语盈盈,应对得体,仿佛刚才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广庭风起,卷动“他”玉青色的袍角,也卷动着方才那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安。
与五皇子、傅渊渟一行人错身而过,林郁离按着玉麟刀,领着卫队继续巡防。“他”脚步未停,眉峰却几不可察地缓缓蹙起。心头那点疑虑被方才五皇子和傅渊渟那句“兵部新至西域龙驹,欲替陛下一观”反复勾扯,如芒在背。
不对。
并非话不对,而是时机不对,人也不对。
五皇子向来以清流自居,不涉奢靡,何时对“观赏骏马”有了这般兴致?傅渊渟更非趋奉阿谀之辈,此举着实透着蹊跷。
而且前几日北境军报言及将士疲敝,兵部此时该是焦头烂额核算军需、调度抚恤之时,何来闲情逸致品鉴什么西域龙驹?
不对…
全都不对!
“他”倏然停步,玉青色的袍袖在风中猎然一响。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调头!速往兵部!”
青色身影如风回转,甲胄铿锵之声骤急,再一次划破了宫道的沉寂。
尚未近前,兵部衙门前那片原本庄严肃穆的广场已入眼帘。而就在林郁离预备出声唤住人群的那一刹那——
兵部衙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竟被人从里面猛地撞开!
一道人影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掼了出来,踉跄几步,狼狈地摔在石阶下。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状若疯虎的虬髯大汉!他一身破旧戎装,双目赤红如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箍着一名穿着绿色官袍、吓得面无人色的兵部官员的脖颈。另一只手中,明晃晃的军用短刃正抵在那官员不住颤抖的咽喉上!
“都给俺滚开!让能管事的出来!让皇上出来听听!” 大汉的嘶吼声凄厉如受伤的孤狼,“俺北境将士的命,就不是命吗?!”
是张猛叔叔!
电光火石间,林郁离已认出那人。他曾是父亲麾下一名悍勇的校尉,为人耿直仗义,年轻时常来王府拜会,还曾笑着用胡茬扎过幼时她的脸。他怎会在此?又为何如此?!
“护驾!”
根本来不及细想,林郁离清叱一声,身形已如一道青色的闪电疾射而出!只眨眼间便冲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身后的玉麟卫也反应极快,瞬间结成护卫阵型,迅捷而有序地将五皇子与傅渊渟等人护在身后,刀锋半出,警惕地对着四周。
“放开我!你这莽夫!疯子!”那官员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乱蹬。
“莽夫?疯子?”张猛嘶声大笑,笑声悲怆如夜枭。他将那官员死死抵在冰冷的石狮基座上,声音如同破锣,却字字泣血,“俺张猛和兄弟们在北境刀头舔血的时候,你这蛀虫还在哪里搂着娘们儿快活!兄弟们在前线饿着肚子,用身子骨去挡敌人的刀箭,你们……你们这群喝兵血的黑心贼!给的粮饷是掺了沙石的霉米,发的抚恤是连棺材板都买不起的破铜烂铁!公道!天理!何在——!”
他每吼一句,那官员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众人都看得分明,被张猛挟持的那名官员,正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专司军械粮草勘核!
“张校尉!”林郁离排众而出,“我是林郁离!常平王府的林郁离!你看清楚!把刀放下,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我替你禀明圣上!”
“他”又向前数步,在距离张猛三丈之外站定。
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亦是谈判的最佳距离。
而在玉麟卫的护卫之中,五皇子眉头紧锁,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血腥场面而感到不安,下意识地想要上前。
然而,五皇子的脚步刚有微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极轻、却又极坚定地按在了他的小臂上,阻止了他的行动。
是傅渊渟。
他依旧站在五皇子身侧稍后的位置,仿佛只是臣子对皇子一个下意识的护卫动作。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对峙的两人身上,对五皇子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张猛血红的眼睛已经转向林郁离,有些浑浊的目光落在那枚象征着世子身份的玉牌上,随即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痛苦。
“世子……世子爷!” 他声音哽咽,虎目含泪,“没用的!官官相护!他们……他们克扣军饷,以次充好,喝兵血,吃兵肉!末将层层上报,石沉大海!反被构陷!王爷……王爷他也斗不过这满朝的蛆虫啊!”
“张校尉,我信你!” 林郁离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我林家世代将门,绝不容忍将士血泪白流!你放下他,我以常平王府世子的名誉向你担保,必倾尽全力,彻查此案,还北境将士一个公道!”
张猛看着她坚定清澈的眼眸,勒着官员的手臂似乎松动了一瞬,那狂躁的气势也略显缓和。林郁离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
异变陡生!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空气!并非来自远处,而是源自——林郁离身后侧方,玉麟卫的队伍之中!
一枚三棱透甲锥,携着阴毒无比的劲风,如蛰伏已久的毒蛇,直射张猛咽喉!其势之疾,角度之刁,分明是要一击毙命,永绝后患!
那箭矢来势太疾,太猛,几乎是擦着正全神贯注劝说的林郁离的耳畔飞过!凌厉的箭风掠过,“他”鬓角一缕未能全然束紧的发丝,应声而断,悠悠飘落。
与此同时,耳垂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随之蜿蜒而下。
饶是林郁离反应迅疾,也只来得及侧身偏头,眼睁睁看着那支夺命箭镞,精准地没入张猛的喉间!
“呃……”张猛双目圆瞪,所有的悲愤、不甘、控诉,都凝固在那最后难以置信的眼神里。他箍着官员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伟岸的身躯靠着石狮,缓缓滑倒,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石座。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
而就在林郁离心神剧震、耳畔嗡鸣之际之际,一道深绀色的身影,已无声无息地贴近了“他”身后。
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翻飞的响动,仿佛他本就是“他”身后的一道影子。
直到,一方质地柔软、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绢帕,轻轻按上了“他”受伤的耳垂。
林郁离浑身一僵,骤然回头。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以“他”的警觉,竟未曾听到半分脚步声!
傅渊渟站在“他”身侧,距离近得“他”能看清他官袍上精致的暗纹,和他低垂眼帘时,那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他指尖隔着绢帕,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体贴。
那帕子质地极好,触感微凉,边缘用极细的银丝,绣着几片疏落有致的竹叶,与他整个人深沉如海的气质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林世子,”他开口,声音低沉,“见血了。”
林郁离心中一凛,瞬间从那片刻的怔忪中惊醒。“他”猛地挥臂格开他的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被窥破心事的愠怒。
那方染了血的手帕,飘然落地,被傅渊渟不动声色地弯腰拾起,拢入袖中,动作自然流畅。
林郁离后退半步,眸中含霜带雪,锐利地盯住他:“傅大人,好灵通的消息,好快的身手。”
“不及世子麾下,藏龙卧虎。”他语意不明,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方才冷箭射出的方向。
那一名射出冷箭的玉麟卫,早已被陈锋迅速制服押下,面色灰败,垂头不语。
一瞬间的恍惚与对峙被强行压下,林郁离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怒火与寒意。她霍然转身,面对神色各异的皇子和重臣,以及惊魂未定的兵部官员和张猛尚有余温的尸身。
玉面覆霜,声音却沉静得可怕,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封锁兵部!所有相关人员,一律暂扣!”
“速报陛下!”
“调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即刻前来!”
“在场诸位,”林郁离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五皇子、傅渊渟以及每一位重臣的脸,最终定格在那名被胁持后瘫软在地的兵部官员身上,“事关军国社稷,涉嫌谋杀灭口,在圣谕下达之前,谁都不准离开——”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铿然有声:
“半、步!”
旨意传得飞快,几乎就在林郁离控制住场面,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堪堪赶至,正与五皇子见礼、验看尸身,现场一片忙乱之际,宫城方向,便响起了内侍特有的、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一顶玄色软轿,在数十名气息内敛、眼神锐利的贴身内卫簇拥下,如同暗流般无声无息地滑入广场。
只一瞬,所有人便尽皆神色一凛,齐刷刷地跪伏下去,以额触地。
林郁离随之跪倒,眼角余光,只瞥见一袭明黄色的袍角,在众多宦官侍卫的簇拥下,沉稳而缓慢地移近。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都起来吧。”
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经岁月风霜磨砺后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容置疑。
众人谢恩起身,垂首恭立,这才得以看清这位开创了新朝、如今已显老迈的帝王。
天阑帝并未穿戴正式的冕服,只着一身常服龙袍,身形不算高大,甚至因年岁而微微有些佝偻。但站在那里,便如定海神针,是整个广场毋庸置疑的核心。他的面容有着长年居于上位者的威严,皱纹如同刀刻,深深烙印在额头与眼角。眼眶微陷,使得那双眼睛,如同蛰伏在幽深洞穴中的苍龙,看似浑浊,偶尔开阖间,精光乍现,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他目光,最先落在石狮旁那滩已然凝固发黑的血迹,以及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上,停留足足三息。随即,视线缓缓抬起,掠过面色苍白的官员,在欲言又止的五皇子身上甚至未曾停留一瞬,便如无形之手拨开闲杂,精准地定格在仍单膝跪地、垂首待罪的林郁离身上。
“林郁离。”老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