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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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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微澜,氤氲的热气尚未完全散去,密室内悬挂在东南角的一枚小巧铜铃,便发出了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铃”声。
声音短促,只一下,便恢复了寂静。
正闭目仰靠在水中的林郁离倏然睁眼。
那铃声的另一端,直通常平王林公玉的书房。
非紧要事,绝不会响。
她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自池中站起,水珠沿着紧实而优美的肌理线条滚落。她动作迅捷而有序,先用干燥的布巾吸去身上多余的水分,随即拿起那长长的束胸布带,手法熟练地一圈圈缠绕起来,将那刚刚获得片刻自由的曲线重新束缚、压平,直至镜中再现那个略显单薄却轮廓利落的少年躯体。
换上洁净的玉青色常服,她抬手,最后理了理束发青玉冠的方位,确保每一根发丝都恪守规矩,每一道褶皱都合乎仪范。
镜中的人,眼神里的些许波澜已被彻底压下,重新变回那个完美的常平王世子,林郁离。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密室暗门,步入净房,再转而走向父亲的书房。
但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座微型的军机帐。
房间开阔,陈设却极简,一桌二椅,数架兵书,墙上悬挂着巨大的天阑舆图,其上沟壑山川、边关重镇标注得清晰无比。另一侧墙壁上,则交叉悬挂着一柄沉木弓和一柄玄铁重剑,剑鞘古朴,隐有血痕,无声诉说着主人过往的峥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特有的、冷兵器擦拭保养后的油润气息,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松木味道。
林公玉便负手站在那幅舆图前。
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并未穿着王爷常服,仅是一身玄色暗纹的锦袍,腰束同色革带,身形依旧挺拔,宽肩窄腰,能依稀想见年轻时是何等的风姿俊朗。
时光也似乎格外厚待这位曾浴血沙场的开国亲王。年过六旬,鬓角虽已染上无法忽视的霜色,面容却并未被风霜侵蚀得粗糙,反而沉淀下一种不怒自威的峻肃。他的眉眼与林郁离有几分相似,尤其那鼻梁与下颌的线条。只是他的更为刚硬、锋利,如同历经千锤百炼的名刃,散发出逼人的寒气。
林绿卿无声地行至书房中央,垂首静立:“父亲。”
“嗯。”林公玉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极淡的惋惜,“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张猛……可惜了。”
他走到紫檀木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林郁离依言落座,脊背挺得笔直。
“陛下将此案交予你与傅渊渟,你如何看?”林公玉开门见山,没有更多寒暄。
“圣心难测。”林郁离斟酌着词句,“表面看,是借我林家在北军中的威信安抚军心,借傅渊渟之才厘清案情。实则,是将我二人,乃至我林家与傅家,都放在了火上烤。”
林公玉眸色一沉,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
“自我朝立国,二十有二载。当年随陛下起兵的老人,或死,或退,或如为父一般,看似荣宠加身,实则兵权渐释,成了这都城中一座华丽的摆设。”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摞文书边缘。
“陛下雄才大略,亦多疑善虑。如今朝中,太子庸懦,诸王渐长,各有党羽。前朝那句‘二代而亡’的诅咒,像一根刺,始终扎在陛下心里。此刻,北境军饷案发,张猛血溅兵部,更牵扯出亲卫内鬼……这已非简单的贪墨,而是足以动摇国本、引发军心民变的大事。”
林郁离凝神听着,心中念头飞转。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父王,那陛下此举……”
她想问的是,皇帝将如此烫手山芋丢给她和傅渊渟,究竟是何深意?
是借刀杀人?
还是在试探,林家在这滔天风浪里,是忠君,还是忠——
“陛下之意,岂是臣子可以妄加揣度!”林公玉骤然打断她,声音陡然严厉了几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让你查,你便查。陛下让你与傅渊渟共查,你便共查。无需多想,更不可在外人面前,流露半分疑虑!”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林公玉的目光再次落在面前人身上,这一次,却似乎穿透了那身矜贵的世子袍服,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的眼神里,渐渐浮起一种极为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压迫的期望。
“郁离,”他声音再次沉了下去,“你需时刻谨记,你不仅仅是林郁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
“你的肩上,担着常平王府满门的荣辱,担着为父与陛下几十年的君臣情分,更担着……我林家满门的性命,和你阿姐在东宫的安稳。”他的视线仿佛有千钧重量,压得林郁离几乎喘不过气。
“如今这风口浪尖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们常平王府,盯着你这个‘世子’!他们等着看,等着你行差踏错,等着我林家大厦倾覆!所以,此事你只能办好,不能办砸!”
林公玉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动。
“你是林家的‘独苗’,是陛下亲口赞过的‘栋梁’。这个身份,不能有丝毫差错,明白吗?”
“身份”二字,他咬得极重。
重到林郁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一股道不明的涩意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咽下。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是,郁离……从未敢忘。”
为了林家,为了皇上,为了阿姐……他列举了所有沉重的理由,唯独没有问一句,她累不累,怕不怕。
林郁离垂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抵住了冰凉的掌心。
书房再次陷入了沉默。
半晌,林郁离站起身:“若父王没有其他吩咐,郁离便先告退了。”
林公玉摆了摆手,目光重新投向了墙上的舆图,侧脸的阴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峭冷硬。
林郁离转身,走向房门,手刚刚触及冰凉的黄铜门环。
“吱呀——”一声,书房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一条小缝,两颗小脑袋一先一后地探了进来,伴随着清脆如银铃般的童音:
“爹爹!”
“阿爹!”
是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鲜艳的襦裙,像两只欢快的小鸟,绕过面色沉寂的林郁离,径直扑向了书案后的林公玉。
原本笼罩在林公玉周身那种沉郁、威严的气势,在听到女儿声音的瞬间,便如冰雪遇阳般消融。
他睁开眼,脸上露出了真正属于“父亲”的、带着宠溺和纵容的笑容,弯腰张开双臂,将两个小女儿一左一右地揽进怀里。
“慢些跑,当心摔着。”他的声音是林郁离从未听过的温柔,“今日在学堂可有乖乖听先生话?”
“有!先生还夸我了呢!”
“爹爹,你看我编的花环……”
书房内,顿时充满了小女孩叽叽喳喳的邀功声和林公玉低沉愉悦的轻笑。
林郁离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烛光温暖,勾勒出父亲与妹妹们亲密无间的剪影。那笑声如此真切,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像一个误入此间的旁观者,与这满室的暖意格格不入。
她沉默地、近乎固执地看了一瞬,然后,悄然拉开门,准备融入外面渐浓的夜色。
就在她一只脚踏出门槛时,身后传来林公玉的声音,那声音里的温情还未完全褪去,夹杂着一丝听不分明的滞涩:
“郁离。”
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帝都秋冷,早晚记得多添件衣服。”
林郁离搭在门环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她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父亲。”
然后,她推开沉重的书房门,走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门外廊下那片渐深的秋夜里。
身后书房的门,在她离开后,缓缓合拢,将那一室的温暖与她,彻底隔绝。
——
马车碾过帝都平整的青石板路,辘辘声响在渐沉的暮色里。
车厢内,林郁离倚着软垫,身上多了一件雪白狐裘滚边外氅。绒毛轻抚着她弧度清卓的下颌,更衬得她面容如玉,眸色却淡而冷,如同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情绪。
马车外,喧嚣声浪由远及近,逐渐鼎沸。撩开车帘一角,但见灯火如昼,丝竹管弦与笑语喧哗混杂着酒肉香气扑面而来,与王府和宫城的肃杀俨然是两个世界。
醉仙楼到了。
帝都最大的销金窟,名副其实的富贵温柔乡。
三层楼阁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饰以金粉彩绘,在无数明角灯的映照下,煌煌然不可逼视。门前车马如龙,皆是装饰华贵的朱轮绣盖,往来之人非富即贵,锦衣华服,玉带蟒袍,穿梭不息。
楼内更是别有洞天,地面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鎏金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异香扑鼻。大堂中央一座白玉台,有身姿曼妙的舞姬正随着靡靡之音翩跹起舞,水袖翻飞间,眼波流转,引得周围雅座间的宾客阵阵喝彩。
“世子爷,醉仙楼到了。”马夫在外低声禀报,随即打了帘。
就在帘幕掀开的那一瞬,林郁离脸上那层冰雪便瞬间消融,唇角自然地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她利落地跳下马车,雪白的氅衣在醉仙楼璀璨的灯火下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整个人仿佛骤然活了过来,变回了那个帝都人人熟知的、和煦张扬、风流倜傥的常平王世子。
“世子爷!”
“林世子今日好兴致!”
立时便有几位官员和世家子弟围了上来,言语热络,目光却都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打转。
“郁离兄,听闻陛下委以重任,恭喜恭喜啊!”
“世子爷,那北境军饷的案子,可有什么内幕消息,让兄弟们听听?”
林郁离笑着与他们周旋,言语风趣,应对自如,将那些或明或暗的打听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只打着哈哈:“诸位兄台说笑了,不过是替陛下跑跑腿,哪有什么内幕。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公务,可好?”
她语气轻松,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轻易便将那些打探化解于无形。
正虚与委蛇间,醉仙楼的老板,一个面团团富态、眼神却精明无比的中年人,挤开人群,哈着腰凑到近前,低声道:“世子爷,您可算来了,绣芸姑娘在楼上‘听雪阁’候您多时了,茶水都为您烹了三巡了。”
众人闻言,皆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谁不知晓,这醉仙楼的花魁绣芸姑娘,色艺双绝,清高孤傲,等闲权贵难见其真容,却独独对常平王世子林郁离青眼有加,引为知己。
“原来是绣芸姑娘相召,难怪世子爷心不在焉!”
“林兄好福气啊,绣芸姑娘可是等闲不轻易见客的……”
林郁离顺势脱身,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被说中心事的、混杂着得意与急切的笑容,对着周围众人拱拱手:“诸位,对不住,佳人有约,先行一步。”说罢,不再理会身后的哄笑与打趣,随着老板,步履轻快地踏上通往楼上的朱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