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尘与月》璟璟逸

3、市井砺冰心

　　长安西市，是另一个世界。与权贵云集、规矩森严的东市不同，这里充满了来自西域的胡商、扯着嗓子叫卖的贩夫走卒、玩杂耍的艺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市井百姓。空气里混合着牛羊腥膻、香料辛辣、食物油腻、以及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在这嘈杂区域的深处，一条名为“福寿里”的狭窄巷弄尽头，有一间租来的小屋。屋子低矮阴暗，只有一扇小窗透光，室内仅能容纳一张木板搭成的床铺和一张瘸腿的旧桌子。这里，成了沈知微和裴玉珠临时的“家”。
　　从云端跌落泥淖，不过是一日之间。
　　身上的钗环首饰，在最初逃难时已典当殆尽，换来的银钱在支付了租金和购置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后，所剩无几。知微知道，她们必须尽快找到谋生的路子。
　　她曾是官家小姐，国公府的少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她却要学着如何用最少的钱买到能果腹的食物，如何与挑剔的雇主讨价还价，如何在这鱼龙混杂之地保护自己和玉珠。
　　她尝试过绣活。她的女红本是极好的，但在西市，精致的绣品反而不如结实耐用的寻常纹样好卖。她接了些帮人缝补浆洗的活计，一双原本执笔抚琴的手，很快在冷水和皂角的侵蚀下，变得红肿粗糙，布满细小的裂口。
　　“嫂嫂，你的手……”玉珠捧着知微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她记得嫂嫂以前的手，白皙纤长，带着淡淡的墨香和药香。
　　知微迅速将手抽回，藏进袖子里，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傻丫头，这有什么。你看，今日我们浆洗了三盆衣服，赚了十五文，加上前日绣帕子得的二十文，够我们买好几日的米粮和腌菜了。等你身子好些，嫂嫂还打算去买些便宜的布料，试着做些简单的成衣来卖，听说那个利钱稍厚些。”
　　她点亮那盏如豆的油灯，小心翼翼地，生怕多耗了灯油。昏黄的光晕下，她拿出那本从裴府带出的、唯一未被抄没的《论语》，摊在桌上。
　　“来，玉珠，今日我们继续读‘士不可以不弘毅’这一章。”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仿佛她们并非身处陋室，而是在裴府那间洒满阳光的书房里。
　　她逐字逐句地讲解，不仅解释文义，更结合当下的处境，告诉玉珠何为“任重道远”，何为在困境中坚守心志。她让玉珠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练习写字，告诉她：“字是风骨，心是根基。无论身处何地，这两样东西，不能丢。”
　　玉珠依偎在她身边，听着她沉稳的声音，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清瘦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心中的恐惧和委屈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取代。嫂嫂像一棵柔韧的蒲草，看似弱小，却能在风雨中牢牢扎根，为她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却安全的天空。
　　偶尔，夜深人静时，玉珠睡熟了，知微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脆弱。她望着窗外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得狭小的夜空，想着那个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人。
　　言澈，你在哪里？可还安好？
　　她紧紧攥着胸前那枚贴身藏着的、成婚时他随手赠予她的羊脂玉佩（彼时只当是例行公事，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念想），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她必须活下去，带着玉珠好好地活下去。这是她对他的承诺，也是她们裴家，未曾熄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