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尘与月》璟璟逸

2、风雨碎琳琅

　　婚后的日子，如预料中的平淡，甚至可说有些冷清。
　　裴府高门深院，等级森严。公公裴国公威严寡言，婆母裴夫人待她客气而疏离。府中仆从表面恭敬，背后难免有些闲言碎语。知微谨言慎行，每日晨昏定省，管理着自己院中寥寥几个下人，大部分时间，便是待在房中看书，或是临摹字帖。裴言澈似乎很忙，要么在外与友人聚会、入宫伴驾，要么便是在前院书房处理事务，与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即便见了，也多是寥寥数语。
　　直到那个午后，她遇见了裴玉珠。
　　那日，她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看书，忽闻假山后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樱草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蹲在那里，肩膀一耸一耸，好不可怜。
　　知微认得她，是裴言澈一母同胞的幼妹，年方十二的裴玉珠。
　　“玉珠妹妹，怎么了？”知微走过去，柔声问道。
　　小姑娘抬起头，露出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见到是她，有些不好意思，抽噎着道：“嫂嫂……我、我的雪团不见了……”雪团是她养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
　　知微拿出自己的绢子，轻轻替她擦去眼泪：“莫急，许是跑到哪里玩去了，嫂嫂陪你一起找，可好？”
　　那日下午，知微陪着玉珠几乎寻遍了半个花园，最后在一处蔷薇花架下找到了酣睡的猫儿。玉珠破涕为笑，抱着猫，对知微也亲近了许多。
　　自此之后，玉珠便常常来找知微。有时是带着新学的诗来请教，有时是拿着顽皮弄坏的珠花来找她帮忙，有时，就只是单纯地赖在她房里，看她写字，听她讲些书上的趣闻轶事。知微也极有耐心，对这个心思纯净的小姑子，真心疼爱。她会细致地帮她讲解诗文，会用巧手将损坏的珠花修复如初，甚至改造得更加别致。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偶尔归家的裴言澈眼中。
　　他发现自己这个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妻子，在教导玉珠时，眼神是那般柔和专注；她的字，并非寻常闺秀的簪花小楷，而是带着一股清韧风骨的柳体；她口中讲述的故事，也并非才子佳人，多是些史鉴典故，蕴含着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心中那份因婚约而生的淡淡抵触，渐渐被一种微妙的好奇与欣赏所取代。他开始留意她房中的灯火，有时回府，会“顺路”去她院里坐坐，名义上是查看玉珠的功课，偶尔，也会与她探讨几句朝局时事。令他惊讶的是，她虽不多言，但偶尔的见解，却总能切中要害，清醒而独到。
　　一次，他无意中看到她为玉珠亲手绘制的一本《草木图谱》，笔触细腻，旁边还用工整的小楷标注了特性、典故甚至药用价值。他拿起细看，良久，才道：“你费心了。”
　　知微正低头绣着一方帕子，闻言抬头，浅浅一笑：“玉珠天真烂漫，能与她作伴，是妾身的乐趣。”
　　那一刻，窗外的夕阳余晖恰好落在她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裴言澈忽然觉得，这桩原本只为尽责的婚姻，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一种若有似无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悄悄在两人之间滋生、缠绕。
　　然而，命运的骤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日午后。天高云淡，庭前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气馥郁。知微正在房中教导玉珠临摹《灵飞经》，小姑娘手腕悬得酸了，正嘟着嘴撒娇，要嫂嫂允她歇息片刻，去吃新做的桂花糕。
　　忽然，府外传来一阵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冰冷金属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天际，瞬间打破了国公府往日的宁静与祥和。
　　“圣旨到——！”
　　一声尖利如同鸦啼的宣喝，撕裂了温暖的空气。
　　知微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玉珠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
　　紧接着，便是前厅传来的呵斥声、哭喊声、器物摔碎的刺耳声响！混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至整个府邸。
　　知微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拉起玉珠，疾步走到院门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庭院中已站满了手持兵戈、面无表情的禁军士兵。为首的内侍官，正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用毫无感情的声调宣读：
　　“查裴国公裴俭，勾结藩镇，暗蓄甲兵，意图不轨……证据确凿，实属大逆！着即革去爵位，褫夺官职，一应家产，抄没入官！裴府上下，男丁收监，女眷暂押，听候发落！”
　　“冤枉——！”那是公公裴俭悲愤的嘶吼。
　　“父亲！母亲！”这是裴言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知微看见他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士反拧着胳膊，从书房里粗暴地推搡出来。他试图挣扎，换来的却是更用力的压制。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同灼热的箭矢，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站在偏院门后的知微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有不甘，有对家族命运的绝望，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与……托付。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活下去。护好玉珠。
　　知微读懂了。一股巨大的悲恸和寒意瞬间席卷了她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住。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血味，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他，重重地、几乎要点碎骨骼般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她猛地拉起已经完全吓呆、浑身僵硬的玉珠，用从未有过的力气，将她拖向通往仆役后院的一处极为隐蔽的角门。那里，此刻正因为前院的混乱而无人看守。
　　“嫂嫂……哥哥……爹爹娘亲……”玉珠语无伦次，泪水汹涌而出。
　　“别回头！”知微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她扯下自己身上象征身份的金绣披风，扔进旁边的污水沟，又迅速抓了两把灰土，抹在自己和玉珠的脸上、衣服上，“玉珠，听着，从现在起，忘了你是谁！跟着我，无论如何，活下去！”
　　在震天的哭喊和兵士的呵斥声中，两个单薄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混入后院四散奔逃的仆役人群中，从那道小小的角门，挤入了长安城汹涌的人潮。
　　身后，是朱红国公府大门被沉重地合拢，然后贴上交叉封条的、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