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青山远》莫别离

3、东西当铺

　　暄和十年十月二十七，楚放歌初见商清羽。

　　东西当铺，典东当西。无论何物，皆可当，只要你说得出由头。这是大东家商清羽打出的招牌；
　　南北镖局，走南闯北。无论何物，皆可保，只要你出得起价钱。这是总镖头楚放歌放出的豪语。

　　在桃源城，这两家的招牌最是响亮，可巧一个在城北，开国之初就已在此扎根，依山而居享地利之宜，只是前些名声不显，直到四年前声名鹊起；一个城南，也是四年前打响的名号，正对城门有通行之便。两位当家人时常被人相提并论，却从未照过面——直至今日。

　　当铺本是典当货物之用，与治病救人毫不相干，偏偏商清羽打出“无论何物皆可当”的招牌来。
　　开头两年有不少同行寻些千奇百怪的东西送上门去，什么破铜烂铁、飞禽走兽，甚至有路边拣的野猫死狗……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商清羽也不嫌弃，通通收下。价钱从一个铜板到三五吊钱，都郑重其事的开了当票。
　　一干自诩精明的掌柜见她尽收些没用的物什，银子却如流水似的花了出去，暗笑商清羽果然是不懂行的。背地里开了盘口，赌东西当铺几时关门大吉。

　　后来有两个被医馆判定为无药可医的病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送上门去。不过几日，原先只剩一口气的人竟然活生生从铺子里走出来。东西当铺名声大震。
　　同行们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备了厚礼拜望德高望重的杏林世家——济世医馆。

　　老大夫对东西当铺捞过界自然不满意得很——这是挑战医馆的权威呢！可是人家收的是医馆已经放弃的病人，若不是医馆束手无策，谁又愿意把自己的亲人当做货物一般典当给一个当铺呢？
　　就算是治好之后想要赎回，那高昂的费用也不是谁都承担得起的。所以对于医馆的经营并无影响。更何况人人都懂“医者不自医”这个道理，说不定哪天还有求到人家的时候呢。

　　自此东西当铺经营得顺风顺水，成了桃源城的金字招牌。

　　回了镖局，楚放歌干脆放了一帮归心似箭的伙伴回家，唯大强一心想要见识这间大名鼎鼎的铺子，拼着被自家娘子抱怨的可能也要跟着去，两人草草吃了碗阳春面就赶着镖车直奔东西当铺。

　　跟所有的当铺一样，东西当铺有着不大的门脸，高高的柜台，一个乌木镏金的招牌上是个大大的“当”字。若说不同，就是这里没有估价验货的供奉。

　　刚到当铺，就见一个青黄面皮的中年男子用块薄板拖着个人慢吞吞挪了过来。他把人放在门口，自已一溜烟进了铺子。大强一时好奇，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却发现地上那人身体僵硬，分明是个死人。不一会儿，那中年男子掂着两串铜钱，满脸喜色地急匆匆走了。紧接着，当铺里头出来两个年青人，把地上的尸体抬进去。

　　大强看在眼里，不由得啧啧称奇：“你说，这活人还好说，拿去使唤转卖都使得，这死人她也收？拿去干嘛？莫非拿来做人肉包子？”想到此处，他自已也觉得好笑。

　　高高的柜台后传来一把温和的声音：“活人有活人的用处，死人有死人的价值。怎么？这位兄台可有贵亲亡故无钱安葬，需要典当与我的？”

　　大强闻言，不由怒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一名女子缓缓走出来，淡淡说了声：“失礼!”

　　那女子只是寻常打扮，素淡的青衣，满头乌丝用一枝乌木钗挽就，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就像是江南最轻软的春风。雪白的脸，清淡的眉，若手里拿的不是算盘，而是一卷泛黄的书卷，那就是活生生一个纤细古雅的书香女子。可是这样的女子，在浓密的长睫下，却有一双幽深若古潭的眼。

　　只见她含笑续问，“并无他意，兄台莫怪！我是商清羽，是小店东主，请问兄台想要典当何物？”

　　大强对上她风姿楚楚的脸，声音不由得小了：“喏！就是这两个箱子！你要不要先验看？”他话一出口，就后悔得想要拍自己一巴掌：做生意哪有不先验货的？自已问的不是废话么？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典当的不是一般的东西，真让她敞开门验看又觉得不合适，一时之间竟愣在原地，盯着她发起呆来。
　　直到楚放歌有如实质的眼神扫过才回过神，讪讪的笑了笑。

　　商清羽神色不变，也不多问，只是虚虚做了个请的手势，衣袂微动当先一步。
　　进了铺子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转过高高的柜台就是个轩阔的大厅，方一进门就觉里面暖意溶溶，四角遍植藤萝花卉，这样的秋寒天气，树叶青翠，大朵娇艳牡丹开得正盛。居中是张长桌，四张高背椅相对而设；墙壁雪白，一应字画全无，唯西南壁上大开花窗，外头几杆翠竹疏落雅致。

　　任是楚放歌不动如山，眼底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讶色。

　　两人落坐后，商清羽端坐主位问：“小店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兄台有何宝物需要典当？”

　　楚放歌答得直截了当：“当两个人。”

　　大强按捺住心中的惊奇，将两个巨大的木箱缓缓打开，箱子里装的竟是两个人：一个是昏昏沉沉半倚半坐的美貌女子，锦绣衣衫，腰间一枚玉佩，面色苍白，鼻端呼吸若有若无，像一朵快要凋零的富贵娇花；另一个则是个十二三岁的粉雕玉琢的少年，小小的脸上泛着沉沉死气，全身浸在一缸乌漆漆的药水里，更衬得乌发雪肤，动人心魄。

　　商清羽看到这样的两个人，并不觉得惊讶，神色如常的弯下腰，先伸出手指搭在女子的腕上，片刻后再放在少年鼻端，淡淡的说：“还有口气，可按活物典当。”

　　大强暗自腹诽：自然是活的，若是死的，咱们也不用找上你啊！

　　只见她纤长的食指在算盘上划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涂时下的鲜艳蔻丹，自然泛着粉白盈润的光泽。玉手轻拨之时，不紧不慢的报价：“破衣一件，银一两五钱，碎玉一块，银七两三钱，丑婢一个，银五两六钱。活死人一个，银六钱。共计十五两整，典当时间十日为限。照规矩，赎回时除去归还本金，还需付清十日内的药费、伙食、住宿、护理及可能产生的其它费用。当然，若在此期间出了意外，本店会另计损失。两位可有异议？”

　　大强大呼不平：“这好好的玉佩，怎么就成碎玉了？外头铺子里少说也要几十两银子，还有这丫头的模样咱们整个桃源城都是少有的，什么丑婢？她哪里丑了？”他瞪着的大眼正正撞上商清羽含笑的眸子，看见她的双眼抿出了漂亮的流光，把本来凄清萧瑟的深秋生生化做春日暖阳映桃花的温柔妩媚，也化去他满心的不悦。

　　商清羽笑意不减，温言解释：“这是行规，做典当这行的，皆是如此！至于这价钱，你既说卖给人牙子十两，咱们当铺照例当出五成价，只是瞧着本乡本土的面子上，又多给了小半成，这个价钱已是极公道了！”

　　楚放歌忽然插言道：“商姑娘懂得医术？”

　　“我这里是当铺，哪会什么医术。我不过学了些望闻问切的粗浅功夫，好估价而已。”

　　“你可看出这少年命在旦夕？”楚放歌见她云淡风轻，终是开口提醒道

　　商清楚眼波一动，笑吟吟反问：“兄台信不过我的眼光？”

　　“那姑娘有把握救他？”

　　“此话何意？”

　　“性命相关之事，在下不得不慎。姑娘若无把握医治，但说无妨，免得到时候悔了东西当铺的名声是小，耽误这少年的救治就是你我之过了。”

　　商清羽见他说得郑重，略略扬起柳烟眉，水波潋滟的眸子里笑意更深：“兄台不必担心。你十日后来赎，我必还你两个一般无二的人就是。”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最后一缕霞光滑过窗边的翠竹，消失在更远的青山外。
　　童仆轻手轻脚地卸下当铺的门板，又点亮几支明晃晃的大烛，把厅内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楚放歌送来的箱子抬上了居中的长桌，一个老人坐在桌旁的高椅上，盯着箱中的少年看了又看。老人看起来已上了年岁，面容干皱如老梅，身形消瘦而孱弱。可是那双生得如同枯枝一般，正在把脉的手，却是稳如磐石。

　　商清羽仍旧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单手托腮，右手指尖慢悠悠地拨弄着算盘，嘴角噙着一抹温柔动人的浅笑：“华夫子，忘记问一句：方才送去的尸体可用得上？”

　　天底下被称为夫子的人很多。若这位夫子恰好姓华，又恰好擅长医术的，世上只得那么四五位，也就是传说中神医华佗的后人。其中两位受诏做了太医，两位久居荆州负授徒之责，至于名声最响的那位，早在几年前不知何故而销声匿迹了。传闻是得了恶疾，无药可治而死在找寻灵药的路上。

　　华夫子头也不回，怪腔怪调地说：“你既然为我掘了人家的坟，我也只好将就着用了！”

　　商清羽轻笑：“哦？原来你不满意。”

　　“既然是尸体，跟大活人还是有分别的。”

　　“原来如此。这又有何难？”她侧头看向一旁掌灯的童仆，“小十，明儿去山上随便拉个人给他。若华夫子不满意，就领华夫子去转转，看中哪个绑了去就是了。”

　　华夫子冷哼一声，嘿嘿怪笑道：“怪不得说最毒妇人心！也不怕夜里有冤魂来寻你！”

　　小十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闻言嘻嘻一笑道：“夫子这话好没道理！这人不是我家掌柜动手杀的，坟也不是掌柜掘的，那尸身更不是我们掌柜切碎的！真有冤魂，寻的是谁还不知道呢！”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噘嘴道：“明明是你说神医华佗既能开颅，你也要有这等本事，我家掌柜才寻人来给你练手，如今费尽心思张罗来家，你又挑三拣四嫌弃得很！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鬼见愁！”

　　“鬼见愁”这个浑名儿，本是世人赞他医术高明，是华夫子平生最满意的称呼。小家伙却在此时提起，却是戏谑取笑他脾气古怪的意思了！把个华夫子气了个倒仰：“我又没求她给我找人！关我屁事？她既寻了来，我还能给她埋回去不成？反正是不用白不用！”

　　商清羽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银剪，剪着烛花，微黄的烛光映着她的脸庞，玉颊恍若泛着莹润的柔光。见老爷子满脸急怒，懒洋洋地问：“你的意思就是这尸体已经没有用处喽？”

　　华夫子才不情不愿地哼了句：“用完啦！”

　　小十欢呼一声：“真好，小狼崽儿们今晚可以加餐啦！一两银子买来的猪肉它们还不喜欢呢！”

　　华夫子气急败坏：“喂！不要在我面前说这话！”

　　小十冲着他扮了个鬼脸，学着他的口气：“反正是不用白不用！”蹦蹦跳跳着去了。

　　华夫子指着商清羽摇头叹息：“把尸身拿来喂畜生，也只有你做得出来！这是让人家变成孤魂野鬼啊！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认为你温柔和顺，宅心仁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