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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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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关上的巨响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沈眠背靠着门板,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也能听到门外,林澈并未立刻离开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远去,然后是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开门,关门,运行下行。
他走了。
沈眠脱力般地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冰凉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阳台外城市的霓虹余光透进来,勾勒出那些打包纸箱杂乱而沉默的轮廓,像一座座即将倾覆的墓碑,埋葬着他过去的十年。
没有眼泪,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和林澈对峙,哪怕是刚刚那样短暂的交锋,也耗光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在林澈说出“颜色”那个词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灭顶的羞耻和难堪。原来他小心翼翼隐藏的、自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在对方眼里,或许早就是一个值得观察和分析的样本。他这十年笨拙的、拼尽全力的靠近,在林澈那座逻辑的堡垒前,是不是也一直像个供人研究的笑话?
他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直到腿脚发麻,才撑着门板有些踉跄地站起来。
他走到客厅中央,看着那盆在昏暗光线下依然翠绿盎然的薄荷“夏眠”。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嫩叶,清凉的气息萦绕在指间。
带不走了。
他最终拿出手机,点开同城闲置群,将之前编辑好的信息发了出去。
【免费送,自提。一盆薄荷,长势很好。地址:XX小区X栋XXX。联系方式:13XXXXXXXXX】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仿佛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彻底断裂了。他没有再犹豫,转身拿起放在桌上的裁纸刀,走向下一个尚未整理的纸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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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澈站在楼下,夜风带着夏末的微凉吹拂在他脸上,却没能吹散他心口那股莫名的滞闷。
他抬头,望着沈眠公寓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灯光温暖,却将他隔绝在外。他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被人当面摔门,第一次被人骂“混蛋”。
这种感觉很陌生,很不舒服。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突然被输入了无法识别的错误代码,导致整个系统都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他并不认为自已刚才的话有什么问题。他只是基于观察提出了合理的疑问。沈眠的反应,在他看来,缺乏逻辑支撑。
难道是因为他提到了“颜色”?
林澈蹙眉。他确实是偶然发现沈眠对色彩的感知似乎异于常人,这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特点”,如同有人擅长数学有人擅长音乐一样。他提及此事,只是想更全面地了解沈眠选择云禾市的原因。
看来,这个“特点”,对沈眠而言,属于不愿触碰的领域。
那么,他离开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林澈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拿出手机,下意识点开了和沈眠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依旧孤零零地定格在那里。
他手指动了动,想发点什么过去。道歉?他并不觉得自已说错了什么。追问?大概率只会引来更激烈的反应。
他烦躁地将手机扔到副驾座位上,发动了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车载音响自动连接,播放的是沈眠上次坐他车时听的歌,一个声音温和的民谣歌手,在浅吟低唱着离别的愁绪。
林澈伸手直接关掉了。太吵。
他需要冷静,需要理清思路。沈眠的离开,已经从一个“通知”,变成了一个他必须解决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核心,似乎藏在他那些他从未认真解读过的“异常反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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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沈眠没有拉黑林澈,但也没有回复任何消息。他像一颗投入湖底的石子,彻底沉寂下去。他加快了整理行李的速度,联系了物流公司预约取件,去公司办理了最后的离职手续。
他把自己忙得像一个旋转的陀螺,不给自已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
期间,同城闲置群有人联系了他,表示想要那盆薄荷。对方是个声音爽利的姑娘,约好了周六晚上来取。
周六傍晚,沈眠将薄荷从阳台搬到了客厅门口,最后一次给它浇了水。翠绿的叶片沾着水珠,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生机勃勃。
他静静看了它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准备继续去封箱。
门铃在这时响了。
沈眠下意识以为是来取薄荷的人,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林澈。
他依旧穿着熨帖的衬衫西裤,身形挺拔,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似乎没有休息好。他手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着文件或咖啡,而是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上面印着某家知名甜品店的Logo。那是沈眠以前很喜欢,但觉得价格小贵,不常买的一家。
两人隔着门槛对视,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沈眠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握着门把的手微微收紧。“有事?”
林澈的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越过他,看到了客厅里堆积如山的纸箱,以及……放在门口的那盆醒目的薄荷。他的视线在薄荷上停顿了片刻,才重新看向沈眠。
“路过。”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将手中的纸袋递过来,“给你带了栗子蛋糕。”
沈眠看着那印着熟悉logo的纸袋,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讽刺。过去十年,他明示暗示过多少次,希望林澈能记住他喜欢什么,能主动送他点什么,哪怕是一块蛋糕也好。可林澈从未放在心上。
现在,在他决定离开之后,这块迟来的蛋糕又算什么?
“谢谢,不用了。”沈眠没有接,语气疏离,“我最近在控制饮食。”
林澈举着袋子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沈眠,对方眼底一片平静,没有了那晚激烈的情绪,只剩下彻底的冷淡。这种冷淡,比愤怒更让他感到不适。
“你要把这盆薄荷搬走?”林澈换了个话题,目光再次落在那盆郁郁葱葱的植物上。他记得这盆薄荷,去年沈眠生日时,他实在想不出送什么,在花店店员推荐下买的。沈眠当时很高兴,还给它取了名字。
“不是搬走。”沈眠侧过身,让林澈能更清楚地看到那盆薄荷,“是送人。已经有人要了。”
“送人?”林澈的眉头瞬间拧紧,“为什么?”
他记得沈眠很喜欢这盆植物,一直精心照料。现在连它都要送走?是真的不打算留下任何痕迹?
“带不走。”沈眠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
就在这时,电梯“叮”一声响,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年轻女孩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的沈眠和林澈,试探性地问:“您好,请问是来拿薄荷的吗?”
沈眠立刻转向女孩,脸上露出客气的微笑:“是的,就是我。这盆就是,‘夏眠’。”
女孩眼睛一亮,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哇,长得真好!叶子好香!谢谢你啊!”
“不客气,它能有个新家就好。”沈眠帮忙将薄荷抱起来,递给女孩。
女孩开心地接过,再次道谢后,抱着薄荷兴高采烈地走进了电梯。
整个过程很快,不过一分钟。
沈眠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林澈一眼。
林澈站在原地,看着那盆曾经属于沈眠、如今被陌生人抱走的薄荷,看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那抹翠绿彻底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
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种冲动源于何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在沈眠转身准备再次关上门的那一刻,林澈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沈眠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快,力道有些失控,攥得沈眠腕骨生疼。
沈眠浑身一僵,愕然回头。
林澈紧紧盯着他,胸口微微起伏,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沈眠从未见过的、激烈而混乱的情绪。
“沈眠,”他的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我们谈谈。”
他不是在商量。
他是在要求。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沈眠甚至能感觉到林澈指尖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愕然地看着林澈,看着对方眼中那片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这是林澈?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理智、仿佛情绪管理系统从不出错的林澈?
“放开我。”沈眠试图甩开他的手,声音冷了下去。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露出了底下尖锐的棱角。
林澈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将沈眠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玄关狭窄的空间因为他的侵入而显得逼仄。
“谈什么?”沈眠不再挣扎,只是抬起眼,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视线,眼底是冰封的湖面,“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谈你怎么分析我?还是谈你怎么终于想起来我喜欢吃栗子蛋糕是因为其他的,而不是因为想了解我?”
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林澈。
林澈喉结滚动了一下,沈眠的尖锐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他发现自己无法像处理工作难题那样,用逻辑和条理来应对眼前的局面。
“为什么一定要走?”他固执地重复着核心问题,攥着沈眠手腕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个正在飞速消逝的人,“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沈眠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嘲讽,“林澈,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用力一挣,这次林澈似乎因他眼底的决绝而晃神,竟让他挣脱了。
沈眠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与他拉开距离。他揉着被攥出红痕的手腕,目光却像刀子一样落在林澈脸上。
“好,我告诉你。”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因为我累了。”
林澈眉头紧锁:“累?”
“对,累了!”沈眠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失望、不甘,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林澈,我累了!累了每天揣摩你的心情,累了永远做那个主动打电话、主动发消息、主动安排好一切的人!累了在你眼里永远像个透明的、没有需求的背景板!”
“我知道你喜欢喝冰美式,记得你不吃香菜,记得你所有的工作日程和习惯!可你呢?你知道我对什么过敏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给那盆薄荷取名‘夏眠’吗?你知道我上次发烧到多少度,一个人是怎么去的医院吗?!”
他一连串的质问,像密集的冰雹,砸得林澈猝不及防。
林澈张了张嘴,试图从记忆里搜索答案,却发现一片空白。沈眠的过敏?他似乎提过,但自己没记住。薄荷的名字?他以为只是随口取的。发烧?他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看着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沈眠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看,你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知道。”
“不……不是这样。”林澈下意识地反驳,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心慌,沈眠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惯常的逻辑链条上拉扯,发出刺耳的噪音,“我只是……我以为那些并不重要……”
“不重要?”沈眠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他的心脏,“对,对你来说,当然不重要。我的感受,我的需求,我这个人,对你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存在于你生活里带来的便利,就像你办公室里那台永远运转良好的打印机!”
“现在,这台打印机坏了,不想再为你服务了,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这个理由,够清楚了吗?建筑师?”
“我不是……”林澈想解释,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把沈眠当成打印机。可他的话堵在喉咙里,沈眠列举的那些“不知道”,像一根根铁证,让他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沈眠,看着对方脸上那种被彻底耗尽后的麻木和疏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要失去他了。
不是暂时的不联系,而是彻底的、永远的,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慌,远超任何项目失败的风险评估。
“对不起。”这两个字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说完连林澈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很少道歉,在他的认知里,错误才需要道歉,而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基于最高效的逻辑。
沈眠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会从林澈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但随即,他摇了摇头。
“你不用道歉。”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你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合适。以前是我强求了。”
他站直身体,重新握住门把手,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林澈,就到这儿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别再来了,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他缓缓关上了门。
这一次,动作很慢,却很坚定。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里,也像最终宣判的槌音,敲在了林澈的心上。
他僵立在门外,手里还提着那个装着栗子蛋糕的、显得无比可笑的纸袋。
他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冰冷的门,第一次真正尝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沈眠没有吵,没有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他只是用最平静的方式,为他十年的暗恋,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