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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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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的手指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收紧,骨节微微泛白。门外,林澈悬在门铃上的手指同样停顿着,像一帧被刻意拉长的电影镜头,充满了无声的张力。
最终,是沈眠先动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拧动了门把。
门开了。
楼道里带着尘埃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与屋内尚未散尽的、属于过去的味道混合。林澈就站在那片冷白的光里,身影被拉得修长。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眠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沈眠视野里,他周身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死的“无色”。
“有事?”沈眠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他下意识地想侧身挡住客厅里那些堆积的纸箱,但随即又觉得徒劳,便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让开,也没有邀请。
林澈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极快地扫视了一眼屋内那显眼的混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个表示“不赞同”或“计划外”的信号。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沈眠脸上。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问,语气和他的人一样,直接,平稳,听不出情绪,像在询问一个项目延迟的原因。
沈眠几乎要被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气笑。十年了,他好像永远是这样。
“在收东西,没听见。”沈眠垂下眼睫,避开了那片令他心乱的“无色”,目光落在林澈空着的手上——他果然没带咖啡。
“你要去云禾市。”林澈陈述道,这不是一个问句。
“嗯。”
“为什么是那?”
“机会合适。”沈眠重复着准备好的说辞,感觉自己像个复读机。他看见自己说话时,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灰白色,那是谎言的颜色。
林澈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处理这条信息。然后,他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一个完全在沈眠预料之外的问题。
“你的‘颜色’,”林澈看着他,眼神专注,带着一种纯粹的、学术探究般的神情,“告诉我,云禾市在你眼里,是什么颜色?”
沈眠猛地抬头,撞进林澈那片纯粹“无色”的视野里,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眼中的世界,因为这句问话,瞬间炸开一片惊慌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亮黄色。
他……怎么知道?
沈眠的色联觉,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如同一个畸形的、不该存在的器官。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林澈。他害怕被当成异类,害怕那片唯一能让他安心的“无色”也因此消失。
可现在,林澈就这样平静地、直接地戳破了他小心翼翼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秘密。
“你……”沈眠的声音有些发颤,视野里的亮黄色混乱地闪烁,“你在说什么?”
林澈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带着雪松和绘图墨水的气息侵袭而来,属于“林澈”的气息,曾经让沈眠无比贪恋,此刻却让他只想后退。
“三年前,城西美术馆的当代艺术展。”林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沈眠的耳膜上,“那件名为《狂喜》的装置艺术,内部是混乱的线条和刺眼的荧光灯。你站在它面前,脸色发白,手指冰凉。你告诉我你讨厌它。”
沈眠的呼吸一滞。他记得。那件作品在他眼里,是无数扭曲的、嘶吼着的猩红与惨绿交织,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网膜。
“可是当时,那么多的观众评价认为它‘令人兴奋’、‘充满能量’。”林澈继续说着,他的眼神锐利,像在分析一个结构模型,“你的生理反应和主观评价,与主流数据显著偏离。”
他又逼近了一步,沈眠几乎能感受到他衬衫上微凉的布料触感。
“去年,陈工离职聚餐,大家都很伤感。你却一直看着窗外,后来你告诉我,你觉得那天夕阳的颜色‘很温暖’。而当时,室内灯光是冷的,所有人的情绪基调是低落的蓝色调。”
“还有,你画的儿童绘本。”林澈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测量仪,扫过沈眠微微颤抖的睫毛,“你给‘快乐’涂上的黄色,饱和度总比市场同类作品高出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给‘悲伤’使用的蓝色,则带着一种其他画家很少使用的、偏向灰紫的调子。”
林澈停了下来,看着沈眠眼中那片因为极度震惊和被人窥探而产生的、剧烈翻涌的、他无法看见的斑斓色彩,做出了结论。
“沈眠,你的视觉感知系统,或者说,你的情感认知与色彩联觉的关联方式,与常人存在系统性差异。”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检测报告,“所以,告诉我,云禾市在你眼里是什么颜色?这个决定,是基于理性判断,还是基于某种……我尚未分析出的色彩偏好?”
沈眠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在林澈眼里,他早就是一个充满异常数据的、值得观察和分析的样本。
他十年的暗恋,他小心翼翼珍藏的、关于林澈是“唯一无色”的救赎,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原来,在林澈的认知里,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异常”。
空气中,那片代表恐慌的亮黄色被一种沉郁的、近乎黑色的深蓝吞噬。那是绝望的颜色。
沈眠看着林澈,看着他英俊的、毫无波动的脸,看着他周身那片永恒的、空洞的“无色”。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带着一丝哽咽。
“林澈,”他抬起眼,眼底是一片林澈看不见的、支离破碎的荒芜,“混蛋!关你什么事?我这样跟你有什么关系?”说来也是,林澈平时对他真正的关心并不是很多。等自己快要走了才来假惺惺的说教。
他往后退了一步,猛地关上了门。
“砰——”
一声闷响,将林澈和他那片令人窒息的“无色”,彻底隔绝在外。
门外的林澈,看着在自己面前骤然关上的、冰冷的防盗门,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错愕”的神情。他分析出了沈眠的“异常”,却无法解析他最后那句话,以及那个关门的动作,所代表的“数据”含义。
门在眼前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也像一记重锤砸在林澈的心口。
林澈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微微前倾的姿势,有些反应不过来。沈眠关门了。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这是十年来的第一次。楼道里声控灯因为那声巨响还亮着,白晃晃的光照着他,让他此刻的错愕无所遁形。
他下意识抬手,想再次按响门铃,指尖却在触碰到按钮前停住。沈眠最后那句话,和他关门时眼底那片浓重的、他看不懂的情绪,像一道程序乱码,在他高度逻辑化的大脑里造成了短暂的宕机。
他……生气了?
为什么?
林澈眉头紧锁,试图复盘刚才的对话。他指出了他观察到的、关于沈眠色彩感知的“事实”,并基于此提出了合理的疑问。这在他的认知里,是最高效的沟通方式——发现问题,直接求证,解决问题。
可沈眠的反应,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期。
林澈放下手,插进西裤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钥匙扣。他习惯于掌控局面,习惯于所有变量都在可预测的范围内。但此刻,沈眠这个他生活中最恒定的“常量”,不仅单方面宣布要脱离既定的轨道,还对他关上了沟通的大门。
这种失控感,让他非常不适。
他转身,走向电梯。步伐依旧沉稳,但若细看,会发现他的背脊比平时挺得更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
回到车上,密闭的空间里还残留着沈眠常用的那款洗衣液的淡香。林澈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靠在驾驶座上,看着车窗外沈眠公寓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沈眠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发出去的那句【接电话。我们需要谈谈。】。
下面空空如也。
沈眠没有回复,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离开后发来一句“路上小心”或者“到家说一声”。
这种沉默,比刚才那声关门的巨响更让林澈感到烦躁。他习惯于沈眠的回应,就像习惯于空气的存在。当这回应骤然消失,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某种赖以生存的东西被抽走了。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注为“沈眠”的号码,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片刻,最终却移开了。
直接沟通,目前看来效率低下,且可能引发更强烈的负面反应。
他需要换一种方式。
林澈打开备忘录,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输入:【沈眠离职事件分析】。
他开始罗列已知条件:
1. 目标:沈眠计划离开本市,前往A市。
2. 状态:工作交接中,租房合同将于月底到期。
3. 直接原因:声称公司外派,发展前景好。(可信度待评估)
4. 异常行为:近期多次拒绝共同活动,态度疏离,出现情绪化反应(如本次关门事件)。
他在第3点和第4点后面打了问号。
然后,他新建了一个待办事项列表:
·联系沈眠部门负责人/关系密切同事,核实“外派”真实性。
·排查沈眠近期社交动态、消费记录,寻找其他潜在动机。
·分析“关门”及“混蛋”评价背后的情感逻辑与潜在诉求。
·制定下一步沟通策略,避免触发负面情绪。
做完这一切,他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引擎低吼着,汇入夜晚的车流。车窗外的霓虹飞速掠过,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他一定会弄清楚沈眠离开的真正原因。然后,解决这个问题。
就像他解决所有项目难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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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沈眠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门外脚步声远去,电梯运行的微弱声音传来,最终一切归于寂静。他知道林澈走了。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他刚才,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那片刻的强硬。
当林澈那样平静地、像分析一个课题一样剖析他隐藏最深的秘密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丢在街上的小丑,羞耻、愤怒、还有无法言说的委屈瞬间淹没了他。
那句“关你什么事”,是他压抑了十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抗。
可反抗之后,涌上来的是更深的无力和空洞。他了解林澈,那个人根本不会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他只会觉得他的反应“不合逻辑”、“无法分析”。
沈眠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纸箱堆积带来的、一种即将离散的荒凉气息。
他不想这样的。他原本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为这场无望的暗恋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为什么林澈偏偏要来打破这一切?在他下定决心之后,才来展现这种迟到的、基于“逻辑”和“问题解决”的“关注”?
手机屏幕在地板上亮了一下,是林澈发来的消息吗?沈眠的心猛地一提,几乎要抬起头。
但屏幕很快又暗了下去。
不是林澈。
是运营商发来的话费提醒。
沈眠看着那再次暗下去的屏幕,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看,连他的手机,都在提醒他,不要再有不该有的期待了。
他撑着门板,有些吃力地站起来。走到客厅,看着那盆在月光下静默的薄荷“夏眠”。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个同城闲置群,将刚才没有发出去的信息,补全了地址,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
做完这件事,他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又空了一块,但也好像,更坚定了一些。
他拿起记号笔,在一个已经封好的纸箱上,写下了“旧书·处理”的字样。
夜色渐深,城市依旧喧嚣,而这间小小的公寓里,一场无声的告别,正在有条不紊地、坚决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