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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门将谒(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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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三小姐是trojan夜店下半年接到的最阔绰的客人。她第一次卷着香风走进来时满脸烦躁,坐在吸烟区抽一款酸奶味的爆珠,橘红色的嘴角恶狠狠地扭着白色烟管。
关毓刚结束夜班,走出员工休息室的楼梯口时看到格外早到的客人,先去吧台里面拿钥匙,取了一瓶冰镇苏打。调酒师还没上班,凌晨制备的冰块没经过处理,不甚精细,他并不着急,用冰锥在水池上轻轻敲动着,直至变成一个规整透亮的方形。
“喂。”
关毓抬起头,笑吟吟地答道:“您好,稍坐一下,马上为您上一杯我们店的特色饮料。”
“你看我像是来喝饮料的吗?”余道歆把亚麻色的大卷拨到肩后,趴上上吸烟区卡座特有的酒红色椅背,红色指甲兰花一样夹着烟头。关毓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店里新出的18+体验秀“原野狩猎”的海报挂在大布景墙的中间位置。
“懂不懂?我是来你们这儿玩这个的。”
她挑着眉毛,交叠的双手垫住下巴,烟尾一翘一翘:“怎么不说话?”
“你们这儿,”她暧昧地一笑,“不是号称,临津,最火热,的,夜,嘛。”
十五分钟之后,在杂乱的更衣室里,关毓和其余几个匆匆起床的同事一起换上颇有原始人风情的短豹纹皮草裤,兼职化妆师的女侍应生连打哈欠,把结起硬壳的身体油彩重新搅成流体。在往肩膀上擦古铜粉时,淡淡的烟味从背后传来,一起值班的同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手里的皮带往身后一甩:
“你不抽烟是会死吗?脑残。”
点烟的是个店里的男模,人气不错,烟瘾更大,每次来上班更衣室里都一股烟味,关毓甚至在衣服堆里瞥见过半截被捂灭的烟头。白色的一点纸管躺在脏衣篮里,他捡出来,下面的白色衬衫果然被烫出了一个小洞。
新来同事是个脾气爆的,面试时穿的白衬衫第一次去洗就遭此横祸,怒不可遏地咒骂了一整天,关毓算是店里唯一一个完全没有烟瘾的人,于是成了他唯一的被动同盟。虽然他没发表自己的意见,但自从同事对于每一个在员工房间抽烟的人都狠狠刮上两个眼刀以后,他们和这个男模特就成了自动的两方战线。
在trojan工作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若不能一直戴着软弱可欺逆来顺受的面具,就得一开始就支棱着硬气起来。关毓还有两份兼职,又要靠这家店的宿舍生活,实在是无心力可以纠缠,所以便从来对同事之间的冲突沉默以待。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抽烟的野模边除了点着一支软中华对着女服务生的面吞云吐雾外,竟没有立刻跳起脚来反驳。上一次起冲突时前台人手不够,关毓来找人时一进门就被推了个趔趄。他们大打出手倒还都避着仓库里的东西,造成的损失不及一桌客人给的小费,但却让他膝盖受了挫伤,几天走路左腿都有些难受。
给他们画身体油彩的女生是附近大学艺术系的学生。这个学院来酒吧兼职的不在少数,但她却尤为胆怯沉默,既不是那种不愿指点凡人的孤高,也不是那种深有思虑的静默,而是简直像只灰扑扑的鸟一样日日缩成一团。关毓每次都尽量不动让她迅速画完,然后说声谢谢就去准备后续事项,她也是点点头不怎么回应,但每当有那些颇为得意肌肉的男人在她面前活动胸肌时乃至吞云吐雾时,关毓都能看见她皱着眉头。
“今天老子没空跟你掰扯。”那个模特转身套上上衣,“等下好好给客人端茶送水,你们这辈子也见到天龙人的机会可不多,趁着多看几眼,别浪费了。”
“c,你tm说什么呢,你个以色侍人的......”
“行了!”值班经理打开更衣室的门,“5分钟之内准备好,客人要等不及了。”
关毓原本不是表演人员,他虽然高挑,但瘦得可怜,薄薄的一层肉附在身子架上,弯下腰时不常修剪的头发一垂,看上去分辨不出性别。用选角导演的话来说,来夜店不就为的一口火辣劲爆的味儿,他这种面黄肌瘦哀哀戚戚的实在是不合胃口。故而顶多是在表演时换上应景的衣服,负责把客人点的酒水送去而已。他个人名下没有账户,客人哪怕想点他陪坐,被提醒说消费没有积分,十有八九也就收手了。
帘子一拉,音乐一放,舞台正对面的卡座里余道歆歪在抱枕堆里,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回消息,即使台上开始表演什么脱衣舞男裸出上身的搏击场面,也面不改色地敲键盘。众人在后面看她的一举一动,偶尔有一抬头时,台上的人简直目光如炬,恨不得把自己练出来的腱子肉通过目光塞到她的手里。但这位忙人只是翻了个白眼又回到屏幕前的世界里,简直像把自己特殊要求的活动当成了背景音,而使劲浑身解数献媚的男人们当成了脏东西。
一个节目结束,余道歆眼都不抬,单单伸手按了按桌面上的呼叫铃。经理过去点头哈腰讲了几句话,回来愁容满面:“她说我们店里这几个太油腻了,换人上,要不然她晚上就到别地儿办聚会去。”
有人在后面咋舌:“不是,人也是这大小姐叫起来的,节目也是她点名要看的,真这么清心寡欲,怎么不去城隍庙,要来夜店哪?”
“说不定人家就是要当忍人......”一个服务生嘟囔道。
“可闭嘴吧,你知不知道这小姐姐家里有多少资产,她一个人能当我们常客就赚大发了。”
“那怎么办?”经理抓狂道,“可能这几个都不能入人家大小姐的法眼吧,我说,有人就是不吃肌肉男荷尔蒙这一款的,毕竟人家爹是有名画家,娘的产业都遍布天下了,看起来像是个文化人,可不怎么沾这些东西的哈。说实话我也真是奇怪,咱们这活动办得好是好吧,哪值得大白天就来浪费时间哪?”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说道:“赚钱也是给老板,跟我们打工的没什么关系吧......我可真是要困死了...... ”
“别这么目光短浅行不行,我早发消息给老板了,真能让她当我们家常客的话,肯定你们也有提成啊。”经理翻着白眼说。
“既然这样,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呗。”
“什么反其道而行之?”
“也没什么啊,”关毓侧过身去,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个常常一起值班的同事,“肌肉猛男不喜欢,关毓这种清瘦高挑的总喜欢吧?荷尔蒙贲张的不喜欢,那他这种温温和和的总喜欢吧?也有可能,这位余小姐就是吃惯了大菜,在找点新鲜的感觉呢?”
关毓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身后的经理还在若有所思地谋划着:“这么说也没错,不过人家指名要看表演,关毓又没练过舞蹈......”
“啊!”他一拍手,“我真是糊涂了,关毓,快送点酒到人家面前去,就说,之前让她久等了,这是店里给她赔罪的。”
夜店酒品的售价是外边的十倍不止,客人中既有挥金如土,毫不在乎的,也有省吃俭用只为放纵一次的。trojan游走法律边缘,特别允许客人直接向自己熟悉的有权限的“员工”赊账。关毓第一天来上班,没看见气势汹汹追着客人的,却看见了兼职的模特因为一对一客人欠着酒钱断联后被老板催债的。从那时他才明白,这儿的规矩原来是层层盘剥人的骨头,表面客人是在为陪他们逗乐的人一掷千金,其实还要和老板二八分成,收不回的钱更是利滚利,哪是什么高待遇高福利,根本就是个魔窟。长此以往,场里的牛郎都颇势利眼,见到那些简单打扮、偶尔才来的客人,不是互相推搡,就是把新来的服务生塞去作陪。出问题的客人不少,一来二去,好几个本无意此业的服务生要么泥足深陷,要么只能打上别的几份工,求着老板让自己分期还债。
光鲜亮丽的一个大型夜场,社交媒体上连着几个季度都是临津夜生活的必打卡点,实则就是一个灰色产业的集合地而已。关毓原本只想尽力维系那条看不见的界线,但此时却发现自己实在是在做白日梦。
经理亲自去酒窖里取了一瓶白干邑递给他包装:“快点,别愣着呀。”他撇了一眼关毓的神色,板起脸来,“你什么表情啊?要不是余小姐一副不满意的样子,你以为这活计轮得上你吗?台上那几个平时遇到这种客人,挤破鞋还要上去露个脸呢,别这么不识好歹。”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关毓:“你今年都已经二十七八吧?我听说,你原本还演过什么电视?看得出来,虽然不怎么打理,长得还是不错的嘛。是没赚到什么钱才来我们店里打工的?正好,你要是能抓住这个机会,估计什么拍拍广告的资源不在话下,哪怕以后辞职,住处也有指望了。”他把酒瓶搡到关毓手中:“不要这么不识好歹,去吧,余小姐就算把咱们店里所有的酒水都点上十遍,也不过花两个包钱,你还怕她少了你的?没见识。”
关毓照规格给酒瓶包上金箔,放在果盘中央推到舞台对面的卡座边。轮子的声音在厚地毯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沙发上的人还是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余道歆有一对微微上扬的眼睛,她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扫了关毓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店里的服务方式可还真是软硬兼施啊,不过你连个妆也不化就敢来,是不是对自己的脸太有自信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手上动作不停地将果盘摆上桌面,又弯腰倒满酒杯。
“感谢您今天光临trojan,早些时候让您久等了,这第一瓶酒店里免费提供,请您赏脸一尝。”
白惨惨的脸色,抿的很紧的唇瓣,僵硬的肢体动作,余道歆饶有趣味地观察着面前的男人,一时间竟然生出点逼良为娼的感觉。但她丝毫不觉有什么错处,反而伸手拦住了关毓带来的餐车,调笑道:
“你这么紧张啊?大可不必,既然来了,我今天请你喝酒。不过晚上还有其他朋友,你可别现在就醉了。”
“也不知道你们这儿客户隐私保护做的好不好,”她从钱夹里摸出一张黑色的银行卡,在便签上随便画了几个数字,纤细的手指把鹅黄色的纸张和漆黑的卡片夹在一起,轻轻拍了拍关毓的领结,“你情我愿的事,不用我再提醒吧?”
trojan酒吧的特色是临水的一方露台。当初开业时,打的宣传就是“临津no.1夜景”。从露台上望过去,cbd炫目的灯光在深浅不一的夜幕下勾勒出带着光晕的亮色线条。以往多数是坐在外面的客人从昏暗的酒吧灯光里欣赏对面的夜色,但是今天,trojan酒吧成为了大楼里彻夜加班的人们走到窗前会瞥见的一个明亮光球。
余道歆是这团光芒的绝对中心。她几乎肆无忌惮地划着酒水单,好像这是她第一个能放肆痛饮的日子。
在围绕着她的欢声笑语中,不乏有人在杯盏后偷偷观察着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默默斟酒的年轻男人。余道歆只顾娇笑着把空的酒杯递给他,或者扯着他的领带,和旁人一起起哄要他喝下一群人胡乱在空啤酒瓶里倒入的混合液体。酒过半旬,余小姐依旧清醒得很,但这个男人已然接近能承受的顶峰,一直端着酒瓶的手微微颤抖,右眼卧蚕上的一颗小痣点在微红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可怜。
“道歆姐,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玩?我表哥和你一个学校,他说香港那边最近是期中周诶?”
旁人的问话一出,立马引来一阵嘘声:“要不要这么扫兴啊?香港有什么好的,道歆不在临津我们聚一起的机会少了一半,真的把我无聊死了。”
余道歆瞥了又低下头的关毓一眼,闲闲地去勾了勾他的发尾抓在指间暧昧地揉搓了两把,不咸不淡地回答道:“这不就是香港没人陪我喝吗?我妈硬塞给我那个教授儿子一天天就知道约这个校友联络感情,请那个主任吃茶歇,简直是他爸的应声虫,我找一个男公关都比他好玩多了,没事找事。”
旁人连忙安慰:“哎呀没关系,你看那些个人费劲吧啦拿了学历不也照样没工作嘛,歆歆回临津把余总手下的生物产业一接手,那男的要约她喝酒还得取号码牌呢。”
“我大姐干的好好的,我可不上赶凑这个麻烦。”余道歆微抿一口,“别说些有的没的了,就是回来找你们玩,找几个帅哥消遣消遣的,跟别的都没关系。”
一个女孩凑过来问:“道歆,我听说道懿姐毕业回国了,她现在人在临津吗?我妈想让我哥和她见一面,你能不能哪天把她约出来先聚一聚?”
“少来,余道懿这种大忙人还能出来玩?”余道歆斜斜撇了关毓一眼,“她是在临津啊,不过一回来就驾临我家基金会了,那些十几年的文件没几天几夜看不完,这几个月可抽不开手。”
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有完没完?还喝不喝了?你们这么关心我大姐二姐,赶紧地去昌正总部喝喝茶呗?走外面看看,我估计楼上灯还没熄呢,干嘛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众人纷纷讪笑推辞,dj换了个榜单热曲,男男女女鱼一般滑进舞池,原本把余道歆和关毓围的密不透风的圈子散开,关毓几乎抖着手把酒瓶放回酒架:差点没找准位置,瓶底磕在玻璃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余道歆满不在意地扫了一眼,把自己的酒杯推到他面前的位置:
“调的什么东西啊,”她哂笑了一声,“我不要了,不过,你可别浪费。”
关毓第二天是从吧台的沙发上醒来的。知觉恢复的过程是一场折磨,他被气管里熟悉的痒意牵动身体,连连咳嗽了几声。沙发虽深,要容纳一个成年男人也十分勉强,他几乎半个人翻在外面,手指略微一动,就碰到了地上的滚落的白葡萄酒瓶。
他勉强抬起身体,将头靠在皮质扶手上,微微垂下眼睛喘气。干涩的眼睛和混乱的思绪让躯干的痛苦雪上加霜,他皱着眉头,感觉已经无力顾及自己的体面。
开灯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但刺眼的光鞋几乎下一秒就刺激得他流出眼泪。脚步声一开始缓慢,似乎在周围迂回了一会儿,才终于到了他的面前。
“······你好点了么?”
是他的班搭。在模糊的记忆里,关毓还能想起昨晚他涨红着脸穿梭在一群群光线打扮的男女中间的样子,仿佛自己也是这狂欢中合法的一员。但此时他实在顾及不上这些,只能勉强撑起身子,对来到自己面前但只远远站着的人用尽力气说:
“劳驾···给我一杯水。”
冰凉的玻璃杯凑到嘴边,关毓抖着手去接,一半喝进喉咙,还有一半全都倒在了自己的衬衫上。勉强压下肺里的痛苦,他才闻到空气里弥散着的气味,灰尘,汗水,最重的是一股酒精和呕吐物混合的臭味。他身在其中,几乎自己也成了令人作呕的一部分。
他慢慢回想着昨夜断片前的一切,余道歆仿佛很认真地拷问着他过去都干了些什么,上没上过大学,在什么剧里露过脸——带着一种太过明显,懒怠遮掩的轻蔑。当听到他说自己参与过前几年一个名声大噪的商业电影时,一直坐在余道歆左边的女孩几乎瞬间发出了一声嗤笑,慢吞吞地告诉所有人她家作为那部电影的最大投资方,让她亲自敲定了当红的的男女明星挑梁,成果也相当显著。
“要是知道你这种人也能混上配角,我就懒得找我偶像了,好好的口碑就是容易被你们这些自己不争气的搞砸。”
关毓低头回避了她的眼神,给余道歆倒了她刚刚要求拿来漱口的鲜榨橙汁。
“别闲着,给姜小姐也倒一杯呀,”余道歆用脚踢了踢他的手腕,“干嘛,生气啦?”
关毓取了一只新杯子,但料理台送过来的橙汁不够。他道歉起身再取,回来时就发现刚刚倒的半杯已然甩空在了地板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杯透明的液体,几步以外就能闻到的酒精味告诉他那大概是一杯烈酒。
“我橙汁过敏。”姓姜的女孩居高临下地说,“你想害死我?”
他这才察觉在如沸的音乐声中,他们这一圈几乎寂静的可怕。穿梭的服务生和男公关从各处的卡座偷偷探头观察着情景,而他处于风暴的中心,只能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之前有个供应商出了岔子,耽误了我爸项目,听说请客时自罚了三斤白酒。”她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是那么俗的人,这个伏特加还是我哥特意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好货。”
她几乎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喝完它,我就,”
“当作道歉了。”
大概就是那时起,他独自站在台前咽下酒液的一瞬间,这个仿佛跌入噩梦般的夜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