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宿雨中gb》112161

3、金门将谒（2）

　　一、

　　余道歆自此成为了trojan的常客。

　　她有数不清的朋友可以带来。短短两月，几乎整个临津的上流圈子都知道了昌正制药的二女儿公然挑衅家里，不仅把父母安排的那个大牛教授之子撇在港城，连市中心的别墅都不回了，干脆在trojan附近商圈的奢侈品酒店包下套房，颇有要夜夜笙歌的架势。

　　她倒也不总是逮着关毓一个人，忙了小酌甚至和调酒师就能聊得欢实，只上下打量他两眼。虽说如此，只要她在，关毓的存在就是必要的。偶尔别人在她面前晃悠太久，或是干脆要顶关毓的位置，都被她不咸不淡招来经理后的斥责劝退了。别的常客喜欢在柜台存酒，她也不，往往只要经理调出年份品类顺眼的就行。蒙她的恩，trojan的生意好的前所未有，每月独立乐队演出改为两周一次，非大牌嘉宾不请，供应商好年份的佳酿都紧着送，老板甚至准备去和一家米其林二星竞标某个意大利酒庄的独家供应。带来的那些客源里不乏网红明星，顺带的打卡宣传让一些平时生意不怎么样的公关跟着也能捡上几个客人。阖店上下不说欣喜若狂，也有一种春风吹彻的气息。

　　余道歆的那张卡像是她到来和离去的信使。酒店往往在她进门前一小时送来，然后在深夜离开后遣人来取。她从不带现金，也不用任何别的支付方式，看到账单就随意一划，然后将夹着鹅黄色便签的纸粘在随单一起送来的卡上。

　　那张鹅黄色的便签上的字粗糙潦草，是一个大写字母，Y。

　　这样的日子是随着春天结束的。气温上升到将近三十摄氏度的一天，关毓去员工宿舍楼下的洗衣房取制服时闻到了夏季特有的，藏在角落中一整个冬天的脏污发酵的气味。他在周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只能回到宿舍准备。等他穿过货仓走进吧台时，经理正和难得一见的老板焦灼地讨论什么。

　　他照旧开始一天的营业准备，却在提着一桶冰块出来时被叫住了。

　　“关毓，”说话的是老板，“你动过这张卡吗？”

　　他擦擦手直起身子，抬头看去，被捏在手指间的是一张通体黑色的卡片，只有简洁的英文标识，不带任何卡号和说明。不知是在这样一张艺术品般的薄薄制物上面用过什么劣质胶带，左下角本该光滑的磨砂表面上留下了一个难看、黏腻的痕迹。

　　关毓朝老板倚靠着的吧台和店里用来存放贵重财物的锁柜里看去，一张鹅黄色的、边缘已然沾上黑迹、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便签纸趴在格中。它背后的胶条缺了一块，露出干净却丑陋的痕迹。

　　他将便签翻过来，正面是一个潦草的Y字。

　　余道歆的卡片被冻结了。冻结或许是种减轻事态的说法，从两个月前她豪横地包下店铺彻夜狂欢时的那笔不菲消费开始，所有曾由这张熟悉卡片转到店铺账户上的钱一夜之间退回到了一个海外账户。老板在自己的银行经理那里消磨了一个上午，哪怕根据对方的信息打电话过去，也是听不懂的机械女声在说着显然并非英文的语言。

　　关毓没有问具体的金额，但在心里估算着仅从自己手上经过的那些酒瓶，就知道这是过六位数的账。他被老板勒令待在吧台里面什么都不能碰，眼看着来上班的员工们一个个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露出迷茫或者慌张的神色，然后开始紧急地在各种渠道上发表店休通知。等一阵忙乱结束后，众人才聚集在中央舞池的空地上。一群人，神色不虞的经理，已经被拘束在吧台里的关毓。

　　老板抽着一根电子烟，微微往拉下的床帘里漏出的一丝阳光吐气。

　　“这样吧，”他半晌才说，“不论你有没有动过这张卡，和款项异常的事情有没有关系，关毓——”

　　他狠狠吸了一口，浓烈到恶心的蓝莓香气扑到了关毓面前，让他几乎忍不住偏过头去。

　　“就按店里的规矩，欠多少，记多少，分开算，每笔按实际时间，利滚利，都在你的账户上。”

　　“我从来没有过让客人记账消费的权限，刘总，“他听见自己说。

　　“那你现在有了。”那胖子伸出五短的手指搭在他肩上，似推似赶地重重击了两下，“关老师，承蒙你当初留住了这么大个客人，”

　　他眯起油腻脸庞上的两条细缝，

　　“不想被告到牢底坐穿，那就帮我把这尊金佛找回来。”

　　第二天私发到他聊天框内的那个金额几乎是天方夜谭。关毓甚至无法把时间花在恐惧或者焦虑上，只能麻木地退出页面，继搜索与昌正集团和余道歆有关的一切消息。

　　一无所获。这个名字几乎只出现在与她母亲余俊燕和姐姐余道臻相关的百科词条里，连一张照片都难以找到。他赶在早上人少时去昌正总部，却根本不知道该进入哪一扇门。保安听说他要找余道歆，纷纷露出丝不可置信的神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被包养的小白脸，关毓听见他们在自己身后议论着，装作在给“总部”打电话，然后招手让他过去，故作惊讶地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叫余道歆的人。

　　余道歆似乎带着她的世界在trojan消失了。过了几天，连当初把关毓推出去的经理也过意不去，私信了几个曾经在派对上出现的网红。对方一听是有关余道歆的事立即消失，拉黑得比逃跑还要快。要不是昌正的股票维持的相当稳定，甚至上涨了几天，他们真会以为这是余氏破产的前兆。

　　联络毫无进展，关毓在店里的处境也每况愈下。事发当晚，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机充电线被剪成了两段。由于白天都花在奔走于各个余道歆可能出现的地点之间，他被调到了后台夜班，负责在洗手间走廊上扶着醉醺醺的客人进入隔间，然后随时处理他们留在各处的呕吐物。工作本该辛苦百倍，但实际上反而清闲了下来，因为透支的trojan已无力那样频繁地举办各种活动。给他们的画油彩的女孩原本还负责清洗各种酒器，为了节约成本也被辞退。关毓听到她和别人的交谈，说是准备找另外的包宿兼职，实在不行就偷偷住在学校里过暑假。他无法做其他更有用的表示，于是帮她顶了最后半天的清扫工作，让她仔细收拾了员工宿舍里的物品。

　　那女孩走时拖着大行李箱，画具背在背上。她戴着口罩来前堂取最后的结算工资，小心地跨过了关毓刚拖过的一块地面。等她拿着工资条从后门出来，两个厨房垃圾袋正好挡住了去路。

　　等关毓注意到这个失误，她已经站在行李边等了一会。没等走上前匆匆清理，她突然叫住了他。

　　“你这几天一直在找余道歆吗？”她的整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口罩后只露出一对眼睛。

　　她举起手机，给他展示了一个国外网站的界面。

　　“有人曾经拍过店里的聚会，日期好像是她在的几次。其实也没什么有用的，但我看到他们感谢了一个叫Sebrina Yu的人，会不会是她？“

　　关毓花费一天时间搜索了了Sebrina Yu这个名字。相比起之前的毫无结果，这次几乎有数以百计的同名或者关联账户出现在他面前，一个个点进去后有人显然不是，但更多的号主没有发布过任何内容，让人无从下手。他不敢贸然私信，只能先把所有叫这个名字的可能账号一一关注，然后再做排除。

　　这样几乎无尽的工作进行到第三天，关毓突然收到辞职女孩的信息，发来了一个小众聊天软件上头像主页都是初始设置的账号。用户只有一篇帖子，发布在一个多月以前。图片黑糊糊的，像是不小心按下拍照键的产物，只有左下角有一抹黄色。

　　他刚想无论如何感谢对方再去下载这个软件，却被女孩发来的视频打断了。简陋的宿舍桌上，女孩把一张黄色便利贴贴上涂满黑色颜料的画布，然后将手机摄像头凑近布面。在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后，模糊的黑色镜头里突然出现了一角淡黄。

　　或许要多谢这些天无尽的思索和折磨，关毓一瞬间就理解了对方的意思：那张照片拍的是余道歆贴着鹅黄便利贴的黑色银行卡。

　　关毓思考了措辞，然后把信息发送了过去。软件私信的额度只有一条，他独自坐在员工宿舍的休息室里，不抱希望地关闭页面，用地图再查找了一次昌正总部的步行路线。

　　他手上的存款目前仅够还掉下一期账单。以后的工资必然没有着落，其他两份兼职工资并不丰厚，关毓垂目思考了一会儿，开始搜索附近快递站搬运货物的兼职。做完这一切，他打开振动消息提示，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这一个星期内他说话次数骤降，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反复回想几个月内听到的话语里是否包含着与余道歆有关的信息。偶尔夜半惊醒，他反而会回想起九年前的一件事。没有开空调的房间燥热，他却仿佛回到了独自在临津郊区废弃水上乐园里度过的那个夜晚。刺骨的冷风从设施破旧的空隙间刮过来，丛生的野草里据传有蛇和野狗。带着电量耗尽的手机，他只能躲在略有遮挡的废弃水滑梯下等待走散的队友发现自己······

　　手机震动了一下。关毓慢慢拿起，看见消息栏中跳出那个交友软件的标志。

　　是一条简短的，自说自话的回复：

　　“本周三下午2点半，钟园路721号，按门铃后将卡和便利贴交给前台接待。”

　　“注：请单独前来。— Y”

　　二、

　　钟园路是旧城区一条著名的观光街道，数年都在临津旅行必备打卡点清单上。百年前的西式建筑在新世纪前就已破败，现存的其实是市政花大价钱复原的风格。尽管如此，钟园路的一端连接着横贯临津，可以眺望天际线的平霖河，另一端接着市内唯一的五A级景区，位置优越，格调颇高，是寸金寸土的地带。

　　关毓来临津九年，从未认真看过这条的街的景色。工作日下午的钟园路比假期时安静，只时不时有发动机轰鸣的跑车驶进，送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走进周边的洋楼。721号在街道将近末尾的位置，附近没有前段间歇分布的奢侈品店和咖啡厅，一连周围的几栋外墙都是平滑如镜的浅花色石灰岩。它的入口不在街面，而是位于单独修建的小巷中。走到门前，透亮的玻璃后是一条铺着厚地毯，足以让人双臂平展地走在其中的宽阔走廊，在不远处拐进整面皮革装饰的浅米色墙体中。天气非常好，透过连廊能看见后院里仍旧翠绿的柳树枝条，随风飞舞在阳光照彻的落地窗里。在临津最昂贵的地段之一修这样一个这样的庭院，不可谓不奢侈。

　　时间恰好是两点二十五分。关毓叹了一口气，按下了侧墙上那个一看就十分昂贵的智能门铃。几秒钟后，遥远的铃声从小楼内部传了出来，一个柔美的女声接起了呼叫。

　　“您好，钟园路719号至723号是昌正集团秉哲基金会所属私人建筑，非公共用途，不接受预约或非预约制参观。我们欢迎您移步东区昌正大道1号集团总部，了解最新投资动向、商业活动和科技资讯。”她说。

　　“······您好，我需要交还两样物品。”就在对方即将挂断前，关毓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开口了，“我想找余小姐，归还她的银行卡和······身份证明文件。”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话筒里清晰地响起椅子拖动的声音。半晌，那个柔美的女声再次幽幽传来：“请问您的姓名？”

　　“关毓。”他回答。

　　电脑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响了几秒。之后，玻璃门处传来“滴”的一声，缓缓滑开。

　　“关先生，欢迎您光临秉哲基金会。进门后请沿左手处楼梯上二楼。”

　　整栋楼静谧得落针可闻。关毓走上楼，发现建筑的采光极好，几乎每扇窗外都是通透的。转角处设置的躺椅一见就知是昂贵的款式，中间有一张曲线流畅的同系列茶几。来到二层，入口处是简洁的房间里唯一有装饰的地方，架着一扇幅中薄若透光，雕工繁复的象牙色屏风，前边用桌上的碧色瓷瓶养着一整枝无叶的玉兰花。

　　第二道门在他走近时应声打开，从另一侧走出一个穿浅米色制服的女性职员，含笑向他微微欠了欠身。

　　“关先生，卡片和便利贴请交给我，您往这边。”

　　她伸手指引他把物品放在一个朴拙的陶制托盘里，然后在前方两步的位置领他向深处走去。

　　往里几步，关毓渐渐能听到人声在隔音材料过滤后留下的低低絮语。路过数个宽敞透明的办公区域，他们最终在尽头停下了。与别处都不同，这里门户微掩，里面的场景并不能从外面看见。

　　陪同的人在浅灰色的大门上轻敲两下，瞬时就有人从内侧拉开。

　　这个房间正对着庭院，最好的光线铺洒在中央的大理石桌上。背对大门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形和余道歆有九分相似的女孩，只是没有那头精心打理的卷发。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桌子两侧围绕着她或坐或立，似乎正在解释桌上的文件。门一打开，他们的目光瞬时聚集到了关毓身上，转瞬便露出种天机泄漏，大事不妙的神情。

　　“这是什么人？雅芸，你怎么随便把人带进来，还到二楼？这么多东西存在旁边，安全强调了多少次是重中之重哪！”

　　关毓往后退了一步，接待他的年轻女孩却不怯，应声道：“是道歆小姐请他来的，一个月前就约了这间会议室，我今天下午看到你们来开会还奇怪呢。”

　　“道歆？你也不看看行程表，道歆飞去香港两个星期了！现在别说在基金会这里，就算在临津市内的，也只有······”

　　那个端坐在高背转椅的女孩突然开口制止了争论：

　　“没关系，我知道是什么事，我来也一样。”

　　她微微转过高背椅，将左胳膊搭在扶手上侧过身来，

　　“关先生，”

　　她莞尔一笑，和余道歆有七分像的脸上露出一种关毓从未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见过的神色。

　　“我是余道懿。您可以去207室稍等我十分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