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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书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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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西市书铺的路,方嘉钰走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原本以为,以江砚白那惜字如金的性子,这段同行大抵又是沉默到底。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再次体验雨巷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的准备。
然而,江砚白却并未完全沉默。
在经过一个卖泥人的小摊时,他会指着其中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淡淡评价一句“形态稚拙,倒有古意”。
路过一家生意兴隆的点心铺子,闻到新出炉的桂花糕香气,他会似无意般提起“此家用的似是金陵桂花,香气更醇”。
甚至当看到两只野猫在墙头为了条小鱼干大打出手时,他都会驻足片刻,评论一句“争食护食,禽兽之常情”。
他的话语依旧不多,语调也依旧是平的,但每一句都精准地落在实处,带着他特有的观察和见解。
方嘉钰起初还端着架子,只“嗯”、“啊”地敷衍。但渐渐地,他被勾起了兴趣。他发现江砚白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只知圣贤书的木头疙瘩,这人眼里看的,心里想的,似乎远比表现出来的要丰富得多。
当江砚白提到那家点心铺子的桂花时,方嘉钰终于没忍住,接了话茬:“你也懂吃食?” 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
江砚白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掠过他微微睁大的、带着探究的眸子,平淡道:“少时替人抄书,常路过,闻得多了,便记住了。”
又是“少时”、“抄书”。方嘉钰心头莫名被刺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对方那与他截然不同的、清贫的过往。而这种认知,并没有让他产生优越感,反而生出一种微妙的、类似于……心虚的情绪?
他抿了抿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心里却像被小猫爪子轻轻挠过,痒痒的,想去探究,又怕触及不该碰的领域。
书铺很快就到了。
“墨香阁”的匾额古朴雅致,店内空间不大,却堆满了书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墨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掌柜的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方嘉钰一进门,就被东侧书架上一排新到的山水游记吸引了目光,立刻忘了方才那点小纠结,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
江砚白则径直走向了西侧,那里摆放的多是些地方杂记、风物志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残本旧册。
一时间,书铺里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方嘉钰挑了两本装帧精美的游记,内容还没细看,先被那细腻的插画和上好的纸质取悦了。
他满意地拿着书,一抬头,却发现江砚白还站在西侧那个书架前,微微蹙着眉,指尖在一排书脊上缓缓划过,神情专注,像是在寻找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在找什么?方嘉钰心下好奇。那些杂记残本,有什么好看的?
他放下手中的游记,鬼使神差地踱步过去,装作也在浏览书架的模样,实则眼角余光一直瞄着江砚白。
只见江砚白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本蓝色封皮、边角已有磨损的旧书上,书脊上没有任何字样。他轻轻将书抽出,翻开,快速浏览着。
方嘉钰凑近了些,假装看旁边的书,实则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是什么宝贝。
那是一本手抄的笔记,字迹算不上顶好,却工整清晰。内容似乎是关于前朝一些水利工程的记载,夹杂着许多地形草图和数据。
“你看这个做什么?”方嘉钰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水利工程?这与他们目前整理的史料似乎关系不大。
江砚白似乎并不意外他的靠近,头也未抬,只低声道:“寻些佐证。嘉佑年间漕运改道,与陇西一段废弃的古河道有关,此书或有些线索。”
他又在为了公务查阅资料!而且是在散值之后,自己跑来这旧书铺里,翻找这些无人问津的残本!
方嘉钰看着他那专注的侧影,再看看自己手中那两本花里胡哨的游记,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好像……又落了下乘。
一种不甘示弱的情绪涌上来。他不能显得自己只会看些闲书!
他立刻将手中的游记塞回书架,也开始装模作样地在那些杂记旧册里翻找起来,试图也找出点与公务相关的、能显得自己“深谋远虑”的东西。
可他对此道实在不熟,翻了几本,不是志怪传奇就是民间俚曲,与正经史料毫不沾边。他越翻越急躁,动作不免大了些,带起阵阵灰尘,惹得那打盹的掌柜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江砚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合上手中的书,转向他,目光落在他面前那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上,忽然开口:“方编修若对舆地感兴趣,可看看那本《河防一览》,虽年代稍早,于水系变迁记载颇详。”
方嘉钰动作一僵,顺着他的目光,果然在书架底层看到一本灰扑扑的、厚如砖头的旧书。
他……他连这都知道?!
方嘉钰内心震惊,面上却强装镇定,弯腰将那本沉甸甸的《河防一览》拖了出来,拂去封面的灰尘,干巴巴地道:“……本公子正有此意。”
江砚白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没再说什么,拿着自己选好的那本蓝色笔记,走向柜台结账。
方嘉钰抱着那本厚书,看着江砚白付了区区几枚铜钱,将那本看似无用的旧笔记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然后对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书铺。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青衫背影消失在门外夕阳里,又低头看了看怀中这本沉重、枯燥、还散发着霉味的《河防一览》,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这算是……又被对方无形中“指导”了一次?还搭进去一本根本不想看的破书!
“公子,这书……您要吗?”掌柜的眯着眼问道。
方嘉钰看着那本书,扔了吧,显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很蠢;买了吧,又实在憋屈。最终,他还是咬着牙,掏出了一块碎银子,没好气地拍在柜台上:“要了!”
抱着这本“战利品”走出书铺,方嘉钰只觉得脚步都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他回头望了一眼“墨香阁”的招牌,心里暗暗发誓,下次,下次他一定要先发制人!绝不能再被江砚白牵着鼻子走!
然而,当他回到府中,沐浴更衣后,鬼使神差地,竟然真的翻开了那本《河防一览》。起初只是赌气般的随意浏览,但看着看着,竟也被其中一些关于古代水利智慧的记载吸引了去,不知不觉看到了深夜。
直到观墨来催第三次,他才揉着发酸的眼睛放下书。
看着烛光下那本厚重的典籍,方嘉钰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在某种奇怪的“较劲”中,被迫前进了一小步。
而这一步,似乎……并不全然是坏事。
至少,他知道了江砚白散值后会去书铺,会为了一个可能的线索翻阅残旧的手抄本,会记得点心铺子用的桂花产地,会评论泥人和野猫……
那个原本扁平、只剩下“虚伪”、“完美”标签的寒门状元形象,正在一点点变得立体、复杂,甚至……带着点吸引人去探索的神秘色彩。
方嘉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书铺里江砚白专注翻书的侧影,和他付钱时那珍重的模样。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揭穿”江砚白假面的执念,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变了味。
他现在更想知道,那沉静眼眸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