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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心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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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河防一览》最终没能逃过被束之高阁的命运。
倒不是方嘉钰全然放弃了“进取”,而是他发现,自己对着那些枯燥的水系图和艰涩的工部术语,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致。勉强看了几页,便觉头昏脑涨,只好悻悻然将其塞回书架最里层,眼不见为净。
然而,江砚白的身影,却并未随之被抛诸脑后。
相反,它如同翰林院窗棂上攀爬的常青藤,悄无声息,却执着地在他脑海里扎根蔓延。
无论是对方在书铺里专注翻找旧籍的侧影,还是那句平淡却精准指出《河防一览》的话语,甚至是更早之前,雨巷中倾斜的伞面,醉酒后安稳的怀抱,以及那方被巧妙修补、流转着暗金的镇纸……
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批阅文书时、在他品茗发呆时、甚至在他夜间辗转反侧时,一一浮现。
方嘉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
这种烦躁,不同于以往被江砚白“压制”时的不服与愤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挠心挠肺的困惑与……好奇。
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法简单地用“伪君子”三个字来定义江砚白。
一个伪君子,会默默替他挡酒,会在他醉酒后悉心照料,会不动声色地修补他损坏的心爱之物,会在他迷惘时给出恰到好处的指引吗?
可若说他是个君子,他那份过于完美的沉稳,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沉静眼眸,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与他寒门出身不符的敏锐与见识,又都透着难以言说的神秘。
这人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你越是靠近,越想看清,那雾气便越是氤氲缭绕,引人探究。
这日翰林院散值稍早,方嘉钰心绪不宁,不想立刻回那空荡荡的府邸,便信步来到了离皇城不远处的碧波湖。
初夏的湖畔,垂柳依依,暖风拂面,带来湿润的水汽。不少游人泛舟湖上,笑语隐隐。方嘉钰寻了处僻静的柳荫坐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试图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他折了根柳条,无意识地在水面上划拉着,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
“方兄好雅兴。”
一个清润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惊得方嘉钰手一抖,柳条脱手落入水中,荡开一圈涟漪。
他猛地回头。
只见江砚白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手中拎着一个小巧的竹篾食盒,神情淡然地看着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方嘉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缩紧。是巧合?还是……
“江状元?”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你也来游湖?”
江砚白走上前,在他身旁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坐下,将食盒放在一旁。“路过。见方兄在此,特来打声招呼。”
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可方嘉钰却觉得那“路过”二字,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刻意。这碧波湖离榆林巷可不顺路。
“哦。”方嘉钰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食盒。竹篾编成,样式简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江砚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并未打开食盒,只淡淡道:“家中老仆做的些粗陋点心,不堪入口。”
又是这种谦逊到近乎自贬的说辞!方嘉钰内心莫名升起一股无名火。他讨厌江砚白总是这样,将他自己的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怕被人窥见一丝一毫。
“江状元过谦了,”方嘉钰语气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刺,“能入状元之口的,怎会是粗陋之物?”
江砚白抬眸看他,目光沉静,并未因他话语中的尖刻而动容。“方兄若不信,尝尝便知。”
说着,他竟真的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块菱粉糕,洁白如玉,点缀着几点嫣红的枸杞,模样看着倒还清爽。只是那盛放糕点的碟子,是极普通的白瓷,边缘甚至有一道细微的磕痕。
方嘉钰看着那糕点,又看看那带着磕痕的碟子,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江砚白会真的让他尝。这……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吃还是不吃?
吃,好像自己很馋似的;不吃,又显得自己刚才的话是故意找茬。
正当他骑虎难下之时,江砚白已用一方干净的粗布帕子托起一块菱粉糕,递到了他面前。
“方兄请。”
那糕点散发着淡淡的、清甜的气息,与江砚白身上的墨香奇异融合。
方嘉钰看着递到眼前的糕点,和江砚白那执著伸着的手,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迟疑着,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微凉的指尖,那触感让他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划过,手臂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温软的糕点,犹豫片刻,小小地咬了一口。
口感糯滑,清甜不腻,带着菱角独特的香气。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如何?”江砚白的声音传来。
方嘉钰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别开脸,含糊道:“……尚可。”
他不想夸赞,但那真实的味觉体验,让他无法说出违心的话。
江砚白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评价,收回目光,自己也拿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湖畔柳树下,一个别别扭扭地小口吃着糕点,一个安静从容,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微风拂过柳梢的沙沙声,和湖面偶尔传来的桨橹欸乃声。
这沉默却不再让方嘉钰感到窒息或尴尬,反而有种诡异的……平和。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身旁的人。江砚白吃东西的样子也很斯文,细嚼慢咽,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光山色上,侧脸线条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
方嘉钰忽然发现,江砚白其实生得很好看。不是他那种带有攻击性的明艳,而是一种如玉石般温润、又如深潭般沉静的清隽。只是平日被他那身过于朴素的衣衫和过于沉稳的气质所掩盖,让人容易忽略。
这个发现,让方嘉钰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几拍。
他慌忙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中剩下一半的糕点,只觉得那清甜的味道似乎一路蔓延到了心里,搅得他更加心乱如麻。
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面对江砚白时,总会产生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恼怒、好奇、不甘、佩服,如今……似乎还掺杂了些许他不敢深究的、悸动?
“时辰不早,该回了。”
江砚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已经吃完了糕点,将食盒盖好,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方嘉钰如梦初醒,也慌忙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半块没吃完的菱粉糕,显得有些狼狈。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江砚白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中那半块糕点上停留一瞬,却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青衫背影很快消失在柳荫深处。
方嘉钰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半块糕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扔掉,而是用方才包糕点的粗布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其包好,揣进了袖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惊觉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反常。
他居然……留下了江砚白给的、用粗布帕子包着的半块糕点?
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再次席卷而来。
他懊恼地跺了跺脚,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邪。
不然,为何心跳依旧失序,为何袖中那半块糕点,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得他坐立难安?
这扰人心神的江砚白!
他愤愤地转身,朝着与江砚白离去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混乱的、不受控制的思绪,统统甩在身后。
然而,袖中那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和脑海里那人沉静的侧影,却如影随形。
他的心,是真的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