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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较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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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方镇纸被悄无声息地修补好后,方嘉钰觉得翰林院里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粘稠起来。
他依旧每日与江砚白相对而坐,处理着仿佛永远也整理不完的前朝旧事。可他的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
有时是落在对方执笔的、骨节分明的手上,想着这双手是如何灵巧地将那玉石的残缺化为独特的花纹;有时是落在那沉静的侧脸上,试图从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下,窥探出一丝半点的真实意图。
可江砚白依旧是那个江砚白。沉静,寡言,做事一丝不苟,对待他依旧是那副平淡疏离、却又偶尔会做出些让人瞠目结舌之事的模样。
这种捉摸不透,让方嘉钰心里像揣了只小猫,爪子挠啊挠,痒得厉害,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不能就这样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他方小公子,何时在与人交锋中落过下风?
一种新的、幼稚的胜负欲,悄然滋生。
既然学识深度上暂时难以超越,那就在别的方面找补回来!他就不信,江砚白能事事完美!
这日,翰林院收到一批新抄录的地方志,需有人核对数目并登记入库。这活儿不算难,但繁琐,需极好的耐心和细心。
方嘉钰主动请缨:“周学士,此事交由下官便可。”
周学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江砚白,点了点头:“也好。江编修从旁协助,尽快理清。”
方嘉钰内心轻哼一声,协助?他偏要一个人做得又快又好,让江砚白无处插手!
他撸起袖子,干劲十足。将一摞摞地方志搬来,按照地域、年代分门别类,然后开始清点数目,登记造册。他刻意加快了速度,动作间不免带上了几分急切,书页翻动得哗哗作响,仿佛在跟谁比赛。
江砚白站在一旁,并未多言,只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目光偶尔扫过那些堆积的书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方嘉钰沉浸在“速度与激情”中,并未留意。他清点完一摞,便得意地在一旁的册子上划个勾,感觉自己效率惊人。
然而,当他清点到第三摞时,问题出现了。他发现自己登记的一个数目,似乎与书堆的实际数量对不上。他耐着性子又数了一遍,还是差两本。
“奇怪……”他小声嘀咕,额头冒出了细汗。难道是之前数错了?
他不信邪,将之前清点过的几摞又胡乱翻查了一遍,结果越查越乱,原本整齐的分类也开始混乱,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
“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着眼前这堆变得有些凌乱的书籍,心情瞬间跌至谷底。出师不利!还是在江砚白面前!
就在他几乎要抓狂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他正准备再次胡乱翻动书堆的手。
那手指微凉,带着熟悉的薄茧。
方嘉钰动作一僵,抬头,对上了江砚白平静的目光。
“方编修,”江砚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此地志共一百七十二部,按南北直隶、十三布政使司划分,其中北直隶部分缺漏永平府志一部,云南布政使司多出临安府志副本一部。数目不符,或因于此。”
方嘉钰彻底呆住了。
他……他连这都知道?他甚至没动手翻看,只是站在旁边看了看,就知道了总数和具体的缺漏多出?这还是人吗?!
看着方嘉钰目瞪口呆的模样,江砚白收回手,继续道:“分类登记,或可按布政使司顺序,自北而南,更为清晰。”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炫耀,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方嘉钰脸颊爆红,这次是纯粹臊的。他那点可怜的胜负欲和表现欲,在对方这种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怜。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事实胜于雄辩。
“哦。”他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像个被夫子抓包了的蒙童,灰溜溜地开始按照江砚白说的方法,重新整理。
江砚白也不再只是看着,他挽起那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子,露出清瘦却有力的小臂,开始动手帮忙。他动作不快,却极有条理,分拣、归类、计数,一丝不苟。有他加入,原本混乱的局面很快被理顺,进度反而快了起来。
方嘉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利落的动作,心里那点不服气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好像……又一次见证了彼此之间那鸿沟般的差距。
接下来的整理工作,方嘉钰老实了许多,不再一味求快,而是学着江砚白的样子,力求精准。两人虽无甚交流,配合却意外地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明白对方所需。
当最后一本部志登记入库,夕阳的余晖已透过窗棂,洒满一地金黄。
方嘉钰看着手中那本墨迹未干、条目清晰的登记册,又看看身旁那个正在整理衣袖的青衫男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好像……又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又有点莫名的……不甘心?
“今日,多谢江状元。”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道了谢。虽然这声道谢让他觉得别扭,但事实如此,他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江砚白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他,目光在他那带着点挫败、又强装镇定的脸上停留一瞬,淡淡道:“分内之事。”
又是这句!方嘉钰内心翻了个白眼。这人就不能说点别的?
两人一同走出翰林院大门。晚风拂面,带着初夏的暖意。
方嘉钰正想着该如何“体面”地告别,却见江砚白并未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回榆林巷的方向,而是转向了另一条街。
“江状元不直接回府?”方嘉钰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江砚白脚步未停,只侧头看了他一眼,道:“去西市书铺,寻几本杂记。”
西市书铺?方嘉钰心中一动。他记得观墨提过,那家书铺进了些有趣的山水游记和地方杂谈,他原本也打算过几日去看看。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巧了,”方嘉钰立刻接口,语气努力显得随意,“本公子也正想去寻几本杂书解闷,既如此,同去?”
他说完,心脏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是拒绝?还是……
江砚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那双沉静的眸子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看了方嘉钰几秒,直看得方嘉钰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冲动时,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可。”
只有一个字,却让方嘉钰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咚”地一声落了地。一股莫名的、细微的雀跃出现。
他强压下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故作镇定地走到江砚白身侧:“那便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沐浴在落日余晖中。依旧是沉默居多,但气氛却不再像雨巷同行那般紧绷和尴尬。
方嘉钰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旁的人。青衫旧袍,步伐沉稳,侧脸在夕照下仿佛镀了一层柔光。
他忽然发现,抛开那些较劲和偏见,就这样安静地并肩走着,感觉……似乎也不坏。
至少,比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府邸,或是被一群只会阿谀奉承的纨绔围着,要有趣得多。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那点因为“失败”而产生的郁闷,悄然消散了许多。
或许,他该换一种方式,来“研究”这个叫江砚白的家伙了。
而走在他身侧的江砚白,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街道,唇角那抹几乎无人能察觉的弧度,在夕阳下,悄然加深了几分。
诱饵已抛下,鱼儿,终于开始主动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