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镇纸 ...

  •   宿醉的后果,在次日清晨如同钝锤般敲打着方嘉钰的太阳穴。

      他呻吟着从锦被中探出头,只觉得眼皮沉重,口干舌燥,脑子里像是有一群锣鼓队在狂欢。“观墨……”他声音沙哑地唤道。

      观墨应声而入,端着醒酒汤和温水,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公子,您可算醒了。昨夜……您还好吧?”

      昨夜?

      破碎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喧闹的醉仙楼、满溢的酒杯、江砚白按住他手腕的微凉手指、代饮的烈酒、颠簸的马车、还有……那个带着墨香气息的、安稳得令人心悸的怀抱……

      方嘉钰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这次不是酒意,是纯粹的羞窘。他他他……他昨晚竟然在江砚白那家伙面前醉成那般模样!还……还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闭嘴!”他恼羞成怒地打断观墨可能的追问,一把夺过醒酒汤,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那酸涩的味道让他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却也驱散了些许混沌。

      更衣时,他动作一顿,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浓郁的苏合香依旧,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那缕清苦的墨香如同鬼魅,缠绕不去。

      还有江砚白那句“味道很特别”……到底是什么意思!

      怀着这种复杂又别扭的心情,方嘉钰几乎是踩着点踏入翰林院的。他刻意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案,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江砚白已经到了,正垂眸翻阅着今日需处理的文书,神情专注,与平日并无二致。听到动静,他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方嘉钰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便又淡淡收回,连一句“方编修早”都欠奉。

      方嘉钰:“……”

      很好,看来这人打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正合他意!他也绝不想再提昨晚的狼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案头的公务上。今日需将前几日校勘的嘉佑年间部分史料进行最后的汇总整理。他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下笔谨慎,力求不再被挑出错处。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只闻书页翻动与笔墨沙沙之声。

      到了午时初,方嘉钰渐觉腹中饥饿,注意力也开始有些涣散。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平日放点心的抽屉,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因为前几日跟江砚白较劲,他让人把零嘴都撤了,以示“专心致志”。

      真是自作孽……他懊恼地揉了揉空瘪的肚子,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江砚白似乎完全没有饿的意思,依旧坐得笔直,笔下行云流水。他的案头除了文书笔墨,空空如也,干净得不像话。

      这人难道是铁打的?方嘉钰内心嘀咕。还是说,寒门子弟都习惯饿着肚子干活?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让观墨去外面买点吃食时,江砚白却忽然放下了笔。他起身,并未离开编修厅,而是走向角落那个平日里用来烧水沏茶的小红泥炉。

      方嘉钰这才注意到,炉子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极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陶罐。

      江砚白用布垫着手,揭开陶罐盖子,一股淡淡的、清甜糯香的气息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桂花糖粥!

      方嘉钰的味蕾几乎立刻被唤醒。那香甜的气息与他平日里吃的精致点心不同,带着一种朴素的、温暖的诱惑力。他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口水。

      只见江砚白盛了一小碗粥,却并未自己享用,而是端着那碗粥,走到了他的书案前。

      “方编修。”江砚白将那只冒着热气的、粗陶小碗放在他案头,语气平淡无波,“晨起熬多了些,若不嫌弃,可垫一垫。”

      方嘉钰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那碗熬得恰到好处、米粒软烂、点缀着金色桂花的糖粥,又抬头看看江砚白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他这是干什么?示好?补偿?还是……新的捉弄方式?

      “我……”方嘉钰张了张嘴,想硬气地拒绝,可那香甜的气息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空瘪的胃也适时地发出轻微的鸣叫。他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江砚白却像是没看到他的挣扎,只补充了一句:“空腹伤胃,于公务无益。” 又是这套说辞!

      说完,他也不等方嘉钰回应,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送粥的举动只是顺手为之。

      方嘉钰盯着那碗粥,内心天人交战。吃?岂不是承认接受了他的“好意”?不吃?可肚子实在饿得慌,而且这粥……闻着确实很香。

      纠结半晌,那点可怜的骨气终究败给了生理需求。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口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入食道,糯米的软糯与桂花的清甜完美融合,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瞬间熨帖了饥饿的肠胃。

      ……味道居然很不错。

      他忍不住又舀了一勺,速度渐渐快了起来。一碗粥下肚,不仅驱散了饥饿,连带着因宿醉而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不少。

      吃完后,他看着空了的陶碗,有些讪讪的。要不要道谢?可这感觉实在太怪异了。

      他偷偷抬眼去看江砚白,对方依旧沉浸在文书中,侧脸沉静,仿佛那碗粥真的只是多余之物。

      方嘉钰抿了抿唇,默默将空碗放到一旁,决定将“鸵鸟原则”进行到底——只要我不提,这事就没发生过!

      下午整理文书时,方嘉钰不慎碰倒了笔洗,清水泼了半桌,他手忙脚乱地抢救卷宗,一方用来压书的青玉螭纹镇纸被带落,“啪”地一声脆响,磕掉了一个小小的边角。

      “哎呀!”方嘉钰心疼地低呼一声。这镇纸是祖父所赠,他平日甚是喜爱。

      他懊恼地捡起镇纸,看着那处新鲜的缺口,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等损伤,怕是难以修复如初了。

      他烦躁地将坏了的镇纸随手丢在案角,想着回头再找匠人看看,便继续处理狼藉的桌面和水渍。

      待到散值时,方嘉钰因惦记着那方镇纸,心情又低落了几分。他胡乱将东西塞进书袋,包括那方缺了角的镇纸,也无心与江砚白再做任何眼神交流,径直离开了。

      接下来两日,方嘉钰都有些心不在焉。那方镇纸被他带回府中,匠人看后都摇头,说玉石破损,难以复原,至多用金玉镶嵌遮掩,但总会留下痕迹。这让他更加郁闷。

      这日清晨,他来到翰林院,却意外地发现,那方他以为已经损坏的青玉镇纸,正端端正正地放在他书案的左上角。

      他疑惑地拿起,仔细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镇纸缺角的那一处,竟被用某种特殊的、颜色与青玉极为接近的胶质填补上了!

      填补得极其平整光滑,若非对着光仔细看那细微的纹理差异,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更巧妙的是,填补的材质里似乎掺入了极细的金粉,在晨光下,那处“伤疤”竟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微光,宛如一道天然的金色纹路,非但没有破坏镇纸的美感,反而为其增添了一抹独特的韵味。

      这是……谁做的?

      方嘉钰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名字几乎瞬间浮上心头。

      他倏地抬头,看向对面。

      江砚白正端坐着喝茶,目光落在窗外初绽的玉兰花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桌上那杯清茶,窗外那树玉兰,便是他全部的天地。

      方嘉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江砚白那双骨节分明、执笔握卷的手上。那双手,除了握笔的薄茧,似乎……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是他吗?

      除了他,还有谁会注意到自己弄坏了镇纸?还有谁,能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和……这番心思?

      方嘉钰捏着那方仿佛重获新生的镇纸,指尖感受到玉石温润的凉意,以及那处填补位置上,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玉质的温韧触感。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顺着那触碰,悄然涌入心田。带着桂花糖粥的余温,混合着雨巷中清苦的墨香,还有昨夜醉意朦胧中那个安稳的怀抱。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复杂得让他难以分辨。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道谢?质问?还是……

      最终,他却只是将那方镇纸,更加端正地、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

      然后,他低下头,拿起笔,开始处理今日的文书。只是那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有些用力,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江砚白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眼角的余光掠过对面那人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方被妥善安置的、带着金色微光的镇纸。

      他端起茶杯,掩去唇角一丝极淡、极满足的笑意。

      嗯,这样,就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