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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醉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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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过后,方嘉钰连着好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宁。
鼻尖总似萦绕着那股清苦的墨香,混杂着潮湿的水汽,驱之不散。连带着,他看到对面书案后那个沉静的身影时,都觉得那青衫刺眼了几分。
这日,翰林院几位相熟的同年起哄,非要为新科进士们补上一场“私宴”,地点就定在离皇城不远的“醉仙楼”。
方嘉钰本不想去,他还在跟自己的“深度”较劲,但架不住众人热情,又被一句“方探花莫非是怕了酒量?”激将,终究还是换了常服,一同前往。
醉仙楼雅间内,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脱离了官署的严肃,年轻进士们言谈间也放开了许多。行酒令、吟诗作对,笑声不绝。
方嘉钰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容貌昳丽,性子又活泼,几轮酒令下来,赢多输少,被灌了不少酒。他酒量其实不算顶好,但胜在气势足,来者不拒,白皙的面皮渐渐染上绯红,眼波也流转得越发潋滟,像盛满了醉人的桃花酿。
江砚白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面前只放着一杯清茶。有人来敬酒,他也只以茶代酒,浅啜一口,并不多言。
他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窗外的夜景,偶尔,会似不经意般扫过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笑得张扬又明艳的绯衣少年。
“嘉钰兄,好酒量!再来!”
“方探花这首诗,妙啊!当浮一大白!”
又一轮酒令,方嘉钰输了。他豪气地端起面前满溢的酒杯,正要一饮而尽,手腕却被人轻轻按住了。
那手指微凉,力道却不容置疑。
方嘉钰醉眼朦胧地侧头,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眸子。是江砚白。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方兄,”江砚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此酒后劲绵长,不宜过饮。”
方嘉钰本就因输了酒令有些不快,此刻见是他来阻拦,更是心头火起。他用力想抽回手,却发现对方看似随意按着,他却挣脱不开。
“江状元这是何意?”他挑眉,语气带着醉意熏染下的不满,“莫非是瞧不起方某的酒量?”他脸颊绯红,唇色因酒水浸润而愈发饱满鲜妍,瞪着眼睛的样子,不像生气,倒像只被惹恼了、虚张声势的猫。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些,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新科状元与探花,本就引人注目,更何况是这般场面。
江砚白神色不变,只平静道:“不敢。只是明日尚有早课,周学士或许会询问兵制图进展。”
他又搬出了公务!
方嘉钰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当然记得明日还有正事,可被江砚白这么当众“管束”,面子上实在挂不住。
“不劳江状元费心!”他赌气似的,另一只手也上来,想去掰开江砚白的手指,“本公子心中有数!”
可他醉后手脚发软,那点力气如同蚍蜉撼树。两人手指相触,方嘉钰只觉得对方指尖的凉意顺着皮肤蔓延上来,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江砚白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指尖,眸色深了深,终究还是松开了手。但他并未离开,而是顺手拿过了方嘉钰那杯酒,转向起哄的众人,语气依旧平和:“方兄已不胜酒力,这杯,江某代饮,如何?”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他便仰头,将那一大杯烈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喉结滚动间,竟带着几分与他平日温润气质不符的洒脱。
满座皆是一静。
谁也没想到,这位素来清冷、以茶代酒的状元郎,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江……江海量!”有人反应过来,干笑着圆场。
“是啊是啊,江状元好酒量!”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只是众人再看江砚白时,眼神里都多了些别样的意味。这位寒门状元,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方嘉钰也愣住了。他看着江砚白空了的酒杯,又看看对方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脑子更晕了。他这是……在帮自己解围?还是……又在玩什么把戏?
接下来的宴席,方嘉钰安分了许多。倒不是他听话,而是酒劲彻底上来了。他觉得头重脚轻,眼前的人和物都开始晃悠,耳边嗡嗡作响,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宴席终了,众人互相搀扶着下楼。方嘉钰脚步虚浮,全靠观墨和另一个好友架着,才勉强没摔倒。
“方兄,我送你回府吧。”好友好意道。
“不……不用……”方嘉钰胡乱摆手,舌头都大了,“本……本公子自己……能行……”
可他这模样,任谁看了都不放心。
就在这时,江砚白走了过来。他已付了账,依旧是那副清醒自持的模样,与周遭的醉态形成鲜明对比。
“我送他回去。”江砚白对观墨和那位好友道,语气不容置疑,“顺路。”
观墨有些犹豫,看向自家公子。
方嘉钰眯着眼,辨认出是江砚白,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谁……谁要你送!伪……伪君子!走开!”
江砚白却并不理会他的醉话,只对观墨道:“去雇辆马车。”
他的态度自然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观墨下意识地就应了声“是”,跑去雇车了。
方嘉钰的好友见状,也只好讪讪告辞。
醉仙楼门口,夜风一吹,方嘉钰觉得更晕了,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他难受地蹙起眉,身体软软地往下滑。
江砚白适时地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手臂坚实有力,稳稳地撑住了他大部分重量。
“别碰我……”方嘉钰嘟囔着,想要挣脱,却使不上力气,反而整个人更往江砚白身上靠去。额头抵着对方微凉的青衫,鼻尖萦绕的墨香似乎比酒气更让他头晕目眩。
马车很快来了。江砚白半扶半抱地将人弄上了车。
方嘉钰一挨着柔软的座位,便像没了骨头般瘫倒下去,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着:“江砚白……混蛋……凭什么……总管着我……”
江砚白坐在他对面,看着蜷缩在角落、醉得一塌糊涂的少年。平日里张扬明艳的探花郎,此刻卸下了所有尖刺,脸颊绯红,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嘴唇微微噘起,显得无辜又……惹人怜爱。
他微微倾身,伸手替他将散乱在额前的碎发拨开,指尖触及那滚烫的皮肤,动作顿了顿。
方嘉钰似乎觉得这触碰很舒服,无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像只寻找温暖的小兽。嘴里嘟囔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带着委屈的咕哝:“……头好晕……”
江砚白眸色一暗,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掌心,那抹滚烫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轱辘声单调地响着。
行至半路,方嘉钰忽然挣扎着坐起身,捂着嘴,脸色发白。
“停车。”江砚白立刻道。
马车刚停稳,方嘉钰便冲了下去,扶着路边的树干吐得天昏地暗。晚膳时吃的酒菜几乎吐了个干净,到最后只剩下酸水。
江砚白跟下车,站在他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了,又从怀中递过去一杯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温热的清水。
“漱漱口。”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
方嘉钰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也顾不得许多,接过杯子漱了口,又用帕子擦了擦嘴。那帕子上熟悉的清苦气息,让他混沌的脑子似乎清明了一点点。
他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身旁沉默的青衫男子,忽然觉得……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至少,比那些只知道灌他酒的人好点。
重新回到马车上,方嘉钰彻底没了力气,瘫坐着,脑袋一点一点,像只磕头虫。马车一个颠簸,他整个人便朝旁边歪去。
预料中的碰撞没有到来,他落入了一个带着墨香和微凉体温的怀抱。
江砚白伸手揽住了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方嘉钰挣扎了一下,含糊道:“放……放开……”
“睡吧。”江砚白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到了叫你。”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这怀抱出乎意料的安稳,方嘉钰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脸埋在对方颈窝处,呼吸间全是那清苦的墨香,竟真的沉沉睡去。
江砚白垂眸,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总是上扬的、带着骄纵的唇角此刻放松地抿着,显得乖巧无害。
他的手臂环在对方腰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截腰肢的纤细和柔韧。
马车在方府侧门停下时,方嘉钰睡得正沉,甚至还发出了细微的、小猫似的鼾声。
江砚白没有立刻叫醒他。他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在昏暗的车厢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仿佛时间都为此停滞。
直到观墨在外面小声催促,江砚白才轻轻拍了拍方嘉钰的脸颊:“方兄,到了。”
方嘉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江砚白,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为何会在这个“对头”的怀里。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下车吧。”江砚白率先松开手,掀开车帘下了车,仿佛刚才那个温柔怀抱只是方嘉钰的错觉。
夜风灌进来,方嘉钰打了个寒噤,清醒了大半。他在观墨的搀扶下下了车,脚步还有些虚浮。
他站在车旁,看着江砚白站在清冷的月光下,青衫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
“今晚……”方嘉钰犹豫着开口,想说点什么。道谢?似乎太奇怪了。指责?好像又没什么立场。
江砚白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早些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示意车夫离开,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没有半分留恋。
方嘉钰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对方体温和气息的肩膀,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他好像……又欠了这伪君子一个人情?
而且,他醉酒后的模样,定然十分丢人,全被那人看了去!
方小公子懊恼地跺了跺脚,在观墨疑惑的目光中,气冲冲地转身回府。
而离去的马车上,江砚白靠在车壁,闭上眼,指尖轻轻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截腰肢的触感,和那喷洒在他颈间、带着酒气的、灼热的呼吸。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只醉猫……果然,比清醒时,更让人难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