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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牵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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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川府的天空,一连几日都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城头,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江砚白站在驿馆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死气沉沉的街景。
孙书吏的死,很快便被知府“全力配合查案”的姿态和官场惯有的“痛心惋惜”所掩盖。
府衙送来的卷宗愈发整齐完备,问话的官吏态度愈发恭敬顺从,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规矩,无懈可击。
然而,这过分的平静,恰恰是最大的不平静。
沈玠那封密信中的“漕粮改道”与“旧怨在洛”八个字,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绝非潼川知府这一层级的人物,而是盘踞陇西多年、势力早已渗透到方方面面、连京城中枢都未必能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洛氏。
孙书吏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弃子,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上面摊开着潼川府近五年来的漕运账册、河道舆图,以及所有与洛氏有过来往、或可能有关联的官员、士绅名录。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他不再试图从那些被精心修饰过的官方文书中寻找破绽,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细微、更不为人注意的地方——那些押运漕粮的底层军吏名册,沿途河工招募的记录,甚至是一些民间关于河道变迁、水匪滋扰的零散传闻。
他在寻找那条被隐藏起来的“线”。一条能将漕粮、洛氏、乃至可能存在的“旧怨”串联起来的暗线。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抽丝剥茧的功夫。一连数日,他几乎足不出户,埋首于故纸堆中,只有手指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笔尖落下的细微声响。随从送来的饭食,常常原封不动地放凉。
只有在极短暂的休息间隙,他才会停下,从怀中取出那个锦囊,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远在平凉的温暖与力量。
嘉钰……在平凉,可还安好?
……
平凉府,相较于潼川,确实算得上是“安稳”之地。
方嘉钰被安置在一处由李泓名下产业提供的清静院落里,有专人伺候,衣食无缺。
沈玠安排的人手隐在暗处,戒备森严。李泓的信也很快到了,言辞依旧爽朗,让他安心住着,只字未提京城可能因他私自离京引发的风波,显然是动用关系将事情压了下去。
脚上的伤在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已经可以下地慢慢行走。可方嘉钰的心,却并未因此而轻松。
他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坐在临窗的榻上,望着院中那几株叶子开始泛黄的梧桐树,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江砚白留给他的那枚黄杨木私印。
没有了翰林院的公务,没有了京城的喧嚣,也没有了那个人在身边,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而空洞。
他开始真正体会到“等待”的滋味。那是一种混杂着担忧、思念、以及深深无力的焦灼。
他不知道潼川那边情况如何,不知道江砚白是否安全,甚至不敢过多打听,怕自己的关切反而会变成他的负累。
他只能从每日送来的、经过筛选的邸报和京城来信的字里行间,捕捉着可能与他相关的只言片语。
邸报上关于陇西的消息总是语焉不详,偶有提及漕运事务,也是官样文章。
京城的来信,多是家中父母强压担忧的叮嘱和李泓插科打诨的宽慰,对真正的险境避而不谈。
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李泓在水榭中对他说过的话——“你若真对他有心,此时更该谨慎。莫要因一时冲动,将自己,甚至将方家,都卷入这漩涡之中。”
他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却品出了其中的沉重。他的任性,或许没有直接带来灾难,但确确实实让江砚白分了心,动了怒,甚至可能打乱了他原本的部署。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责任”的东西,悄然压上了他年轻的心头。
他不能再只是被动地等待,不能再只做一个需要被保护、被安置的累赘。
这日,他让伺候的人找来了平凉府的舆图和一些关于陇西风物、历史的杂书。
他不再只看那些诗词曲赋,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江砚白正在面对的那个世界——漕运如何运作,吏治有哪些积弊,陇西各方势力如何盘根错节……
过程是枯燥而艰难的,那些繁杂的河道名称、官职称谓、利益纠葛,看得他头晕眼花。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看下去。看不懂就问伺候的老仆,或者托人去寻更浅显的注解。
他甚至还试着,用江砚白留给他的那枚私印,在一张废弃的纸上,端端正正地盖下“嘉钰藏璧”四个朱红的小篆。看着那清晰的印迹,他仿佛能感受到刻印之人当时的心意,那不仅仅是情爱,更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与信任。
他也要变得更强,才能配得上这份信任,才能在未来,真正地与他“并肩”。
……
潼川驿馆内,烛火又燃至深夜。
江砚白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目光依旧锁定在面前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批注的河道舆图上。连续多日的高强度专注,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底的血丝也愈发明显。
忽然,他的目光在一处不起眼的标记上顿住。
那是位于潼川府与邻近州府交界处的一段废弃古河道,舆图上标注着“淤塞多年,舟楫不通”。但在近三年来府衙上报的“河道疏浚”开支中,却有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数次提及对此段河道的“例行巡查维护”。
一段早已废弃、毫无航运价值的河道,为何需要连年拨款“巡查维护”?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些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他立刻翻出近几年的漕粮运输记录,手指顺着舆图上漕船正常的航行路线移动,然后在那个废弃古河道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如果……如果有一部分漕粮,在运输途中,并未完全按照官方记录的路线行走,而是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转入了这条废弃的古河道……
那么,多出来的那三成“损耗”,似乎就有了一个可能的去向!
心脏因这个发现而剧烈跳动起来。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猜测,一个方向。要证实它,需要更确凿的证据,可能需要实地勘察,必然会触动某些人敏感的神经,引来更凶猛的反扑。
前路,依然危机四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锐利。
他铺开新的纸张,开始起草一份奏疏,并非直接揭发,而是以“巡察所见”为由,请求工部派员协查陇西境内几条主要漕运河道及部分废弃古河道的现状,为接下来的行动铺垫一个合理的名目。
同时,他也需要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了。他沉吟片刻,取出一张特殊的信纸,以密语写下一封短笺,唤来那名由沈玠留下的、负责与京城及暗线联系的锦衣卫。
“将这封信,以最快速度,送往该送的地方。”他低声吩咐,语气凝重。
“是,大人。”
锦衣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江砚白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让他精神一振。远处,潼川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如同这迷局中闪烁的微光。
他抬头望向平凉府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沉沉的夜色。
嘉钰,再等等我。
等我扫清这些魑魅魍魉,定去接你。
而平凉小院中,正对灯研读陇西志的方嘉钰,似乎心有所感,抬起头,望向了潼川所在的南方。
夜色茫茫,相隔百里。
两颗彼此牵挂的心,却在不同的战场上,以各自的方式,向着同一个未来,努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