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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晨光 ...

  •   晨光熹微,透过宜禾县驿馆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温柔地洒满房间。

      方嘉钰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中醒来的。他动了动,发现自己依旧被圈在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苦中带着一丝冷冽的墨香,混合着干净皂角的气息——昨夜江砚白换下了那身湿透的青衫,此刻只穿着中衣。

      他微微仰头,映入眼帘的是江砚白沉睡的侧脸。

      晨光勾勒着他清隽的轮廓,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微蹙的眉心此刻舒展开来,显得格外宁静。只是那眼底残留的淡淡青黑,和下颌处新冒出的、来不及打理的青色胡茬,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奔波与惊心动魄。

      方嘉钰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他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满足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与安稳,目光细细描摹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又酸又软。

      他悄悄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江砚白自然搭在他腰间的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此刻放松地微蜷着,透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度。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对方手背的瞬间,江砚白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即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初醒时带着一丝朦胧,但在看清怀中人正睁着一双清亮亮的眸子望着自己时,瞬间恢复了清明,眼底深处漾开一抹极淡的、如同春水化冰般的柔和。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低沉悦耳,“脚还疼吗?”

      方嘉钰摇了摇头,脸颊微热,小声嘟囔:“不……不疼了。”其实脚底磨破的水泡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此刻心中的甜蜜,那点疼痛简直微不足道。

      江砚白却没有信他。他小心地松开手臂,坐起身,不由分说地掀开被子一角,执起方嘉钰的脚踝查看。

      “哎!你……”方嘉钰惊呼一声,羞得脚趾都蜷缩起来,想要缩回,却被江砚白稳稳握住。

      那双原本白皙娇嫩的脚底,此刻布满了暗红色的水泡和磨破的皮,有些地方甚至红肿起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江砚白的眉头瞬间锁紧,眸色沉了下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去取来了伤药和干净的布条,然后重新坐回床边,将方嘉钰的脚轻轻放在自己膝上。

      “忍一忍。”他低声道,用沾了清水的软布,极其轻柔地为他清理伤口。

      药粉触及破皮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方嘉钰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脚趾下意识地蜷紧。

      江砚白动作立刻顿住,抬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没……没事,”方嘉钰强忍着,扯出一个笑容,“你继续。”

      江砚白看了他片刻,低下头,动作更加轻缓,几乎是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细致地将每一个水泡处理好,涂上药膏,再用干净的细白布条一圈圈缠绕包扎好。

      方嘉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轻柔的动作,鼻子又开始发酸。这个人,明明自己昨夜那般狼狈冒险,此刻却只顾着心疼他的这点小伤。

      包扎好双脚,江砚白又仔细检查了他身上其他地方,确认再无其他伤势,才彻底松了口气。

      “饿不饿?我让人送早膳过来。”他替方嘉钰掖好被角,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温柔。

      方嘉钰点了点头。经过一夜酣睡和情绪的大起大落,他确实觉得腹中空空。

      早膳很快送来,是清淡的米粥和几样小菜。江砚白亲自将粥碗端到床边,似乎要喂他。

      “我……我自己来!”方嘉钰脸颊爆红,慌忙伸手去接碗。他伤的是脚,又不是手!

      江砚白从善如流地将碗递给他,自己则坐在床边,端起另一碗粥,安静地吃着。他的吃相依旧斯文,速度却不慢,显然惦记着未完的公务。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细微的碗勺碰撞声和咀嚼声,气氛却温馨得让人沉醉。

      吃完早膳,江砚白放下碗筷,看向方嘉钰,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嘉钰,你如今有何打算?”

      方嘉钰捏着勺子的手一顿,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茫然。打算?他之前一门心思只想找到江砚白,如今人找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回京吗?可他舍不得。留下吗?他似乎只会成为江砚白的拖累。

      看着他眼中闪过的挣扎,江砚白心中明了。他沉吟片刻,道:“此地虽已属陇西道,但距离我此行巡察的核心区域尚有数日路程,局势未明,你留在此处,我无法放心。”

      方嘉钰的心沉了下去。

      “但若让你此刻独自返京,”江砚白继续道,目光深邃地望进他眼底,“我更不放心。”

      方嘉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希冀望着他。

      “我已书信一封,令人快马送往京城永嘉侯世子李泓处。”江砚白缓缓道出他的安排,“他与沈指挥使交情匪浅,沈指挥使在陇西亦有公务需处置。我会请他暂时看顾你,待我处理完潼川府首尾,局势稍稳,再……”

      他的话未说完,但意思明确。他需要先将最棘手的潼川府漕运案撕开一个口子,稳住阵脚,才能确保方嘉钰的安全。

      方嘉钰听懂了。他不能跟着江砚白去冒险,但也不必立刻回京。他可以留在相对安全的后方,由沈玠和李泓的人看顾,等待江砚白。

      这或许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已是眼下最稳妥的安排。至少,他们还在同一片天空下,距离不再那么遥远。

      “好。”方嘉钰用力点头,没有任性,没有纠缠,乖巧得让江砚白心头微软,“我听你的。你……你要小心。”

      他的懂事,反而让江砚白心中升起更深的怜惜与愧疚。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方嘉钰柔软的发顶,承诺道:“等我。”

      ……

      巳时初,沈玠来到了驿馆。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气息冷冽,仿佛昨夜那场暴雨和奔波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与江砚白在院中低声交谈了片刻,方嘉钰隔着窗户,看到江砚白将一封信交给了沈玠,沈玠接过,点了点头。

      随后,沈玠便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方嘉钰包扎好的双脚上扫过,没什么表情地开口:“本座在宜禾县尚需停留两日,处理些琐事。这两日,方公子可在此安心休养。两日后,会有人护送你去邻近的平凉府,那里更安稳些,李泓的人会在平凉接应。”

      他的安排简洁干脆,不容置疑。

      方嘉钰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乖巧应下:“有劳沈指挥使。”

      沈玠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方嘉钰和江砚白。

      离别在即,气氛顿时变得沉闷起来。

      江砚白看着方嘉钰低垂的脑袋,心中万般不舍,却知不能再耽搁。潼川府那边,孙书吏和知府,恐怕已经等得心焦,也在暗中动作了。

      “我该走了。”他低声道。

      方嘉钰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伸出手,紧紧抓住江砚白的衣袖,声音带着哽咽:“你……你一定要小心!我……我在平凉等你消息!”

      “嗯。”江砚白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照顾好自己,按时换药。”

      他深深看了方嘉钰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没有更多的缠绵话语,没有拖泥带水的告别。

      方嘉钰看着那青衫背影消失在门外,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他扑倒在尚且残留着对方气息的床榻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哭泣起来。

      这一次的离别,不同于京城那次。少了些惶惑不安,多了些清晰的牵挂与承诺。

      他知道前路艰险,但他也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披荆斩棘,安然归来。

      ……

      江砚白快马加鞭,在午后赶回了潼川府驿馆。

      他甫一踏入驿馆,便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留守的随从迎上来,面色凝重地低声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孙书吏……昨夜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江砚白脚步一顿,眸中寒光乍现。

      自尽?好快的灭口速度!

      “知府那边有何反应?”他声音冷沉。

      “知府大人一早便来了,说是痛心疾首,已下令严查,定要揪出逼迫孙书吏的幕后黑手。”随从回道,“他还说,府衙上下定当全力配合御史大人查案。”

      配合?江砚白心中冷笑。这恐怕是急着撇清关系,甚至想借此机会,将水搅得更浑。

      他没有立刻去见知府,而是先回到了书房。桌案上,除了他昨日翻阅的卷宗,还多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

      他拆开信,里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遒劲冷硬:

      “孙死,线断。漕粮改道,旧怨在洛。慎之。”

      是沈玠的笔迹。

      江砚白看着那“漕粮改道”和“旧怨在洛”八个字,瞳孔微微收缩。

      洛,指的是洛水,亦是陇西大族洛氏的根基所在。沈玠这是在提醒他,孙书吏的死,以及潼川府漕运的猫腻,恐怕最终都指向了盘踞陇西多年、树大根深的洛氏。

      而“旧怨”二字,更是坐实了他之前的某些猜测。

      他缓缓坐倒在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一如这潼川府,乃至整个陇西道上空,正在汇聚的沉重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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