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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齐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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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凉府的秋意,比京城来得更凛冽些。院落里那几株梧桐,叶子已黄了大半,风一过,便簌簌落下几片,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方嘉钰的脚伤已好了七八,能自如地在院中散步了。
他依旧每日花大量时间研读那些关于陇西漕运、吏治的书籍舆图,虽进展缓慢,但那些原本陌生的地名、官职、利益脉络,渐渐在他脑中有了模糊的轮廓。
他开始明白,江砚白面对的,是怎样一张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网。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一幅陇西河道图蹙眉思索,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并非寻常仆役,而是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他心中一动,放下书卷,快步走到院门处。
来人是沈玠留下的一名锦衣卫校尉,风尘仆仆,见到方嘉钰,利落地行了个礼,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恭敬递上:“方公子,江大人给您的信。”
信!
方嘉钰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抢一般将信接过。那
信封是普通的官府用笺,并无特殊标记,但握在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强压着立刻拆开的冲动,对那校尉道了声谢,便转身快步回了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背靠着门板,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
信纸展开,是江砚白那熟悉而清峻的字迹。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安抵潼川,诸事冗杂,勿念。脚伤可愈?平凉秋深,早晚添衣。阅书甚好,然不必过于劳神,保重自身为要。前路虽艰,此心甚定。盼安。”
字迹沉稳,力透纸背,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淡克制。可方嘉钰却反复看了无数遍,仿佛能从这寥寥数语中,读出那人未曾言明的疲惫、压力,以及深藏的关切与思念。
“勿念”?他怎么可能勿念!
“诸事冗杂”?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脚伤可愈”?他自己身处险境,却还惦记着他的这点小伤!
“盼安”……这两个字,更是让他鼻尖发酸。
他捧着信纸,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人近一些。这封简短的书信,像是一道暖流,注入他这些日子以来焦灼等待的心田,带来了片刻的慰藉与巨大的力量。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按原折痕折好,寻了一个精致的檀木小匣,将其与那枚“嘉钰藏璧”的印章一同珍藏起来。
然后,他坐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提笔。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潼川究竟如何,想告诉他自己在平凉很好,脚伤已无碍,想诉说自己读那些枯燥书籍的进展,更想告诉他,他有多么想他……
可笔尖悬在纸上,良久,他却只落下了一句:
“信已收到,一切安好,勿忧。潜心向学,盼君早归。”
他不敢写太多,怕信件被人截获,给他带来麻烦;也不敢流露太多情绪,怕扰乱他的心绪。
最终,他只在这干巴巴的话语末尾,用那枚私印,端端正正地盖下了一个小小的、朱红的“嘉钰藏璧”。
这方印迹,便是他所有未尽之言的寄托。
他将回信交给那名等候的锦衣卫校尉,目送他再次快马离去,心中那份空落,似乎被这小小的书信往来填满了一些。至少,他们之间,还有这一线相连。
……
而此刻的潼川府,气氛却远比江砚白信中描述的更为凝重。
那份以“协查河道”为名请求工部支援的奏疏发出后,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反倒是潼川知府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恭敬,言语间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与……隐隐的得意。
江砚白心知,这是对方背后的势力开始发力了。工部的拖延,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他并不意外,也并未坐以待毙。明面上的调查暂时陷入僵局,他便将重心转向了暗处。
通过沈玠留下的渠道和这些日子暗中梳理出的线索,他锁定了几个关键人物——一个是常年负责那段废弃古河道“巡查”的底层河泊所小吏,姓王,嗜赌;另一个,则是洛氏在潼川府的一名外院管事,常出入烟花之地,与那王姓小吏有过数次不明不白的接触。
这日深夜,潼川城西一处偏僻的赌坊后巷。
那名王姓小吏刚输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便被两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堵在了巷口。
“王老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王老三吓得一哆嗦,借着巷口微弱的光,看清对方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眼神锐利,气势迫人,绝非善类。“你……你们是谁?”
“找你问点事。”那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关于你负责巡查的那段废河道。”
王老三脸色瞬间惨白,眼神闪烁:“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那段河道早就废了,有什么好巡查的!”
另一人冷哼一声,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丢在他脚下,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这里是五十两银子。把你知道的,关于那段河道,还有洛府管事找你的事,都说出来。这些,就是你的。”
王老三看着那袋银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更多的却是恐惧:“我……我不能说……说了会没命的!”
“不说?”先前开口那人逼近一步,声音如同寒冰,“你以为,你现在就能活吗?洛家能让你闭嘴一次,就能让你永远闭嘴。跟我们合作,你至少还能拿着银子,远走高飞。”
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
王老三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而下,内心挣扎剧烈。最终,对金钱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洛氏的畏惧。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我说……我说……是洛府的周管事……他……他让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那段废河道转一圈,做个样子,在巡查记录上画个押就行……其实……其实那段河道下游有个极其隐蔽的支岔,被芦苇荡遮着,能通到……通到洛家在城外的私仓……”
他断断续续,将如何利用废弃河道掩人耳目,偷偷转运部分漕粮进入洛家私仓的勾当,抖落了出来。虽然细节不甚清晰,但关键脉络已然明了。
得到了想要的口供,那两人不再停留,收起银子,警告道:“记住,今晚你没见过我们。若走漏半点风声,你知道后果。”
随即,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漆黑的巷弄深处。
王老三瘫软在地,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和身边那袋冰冷的银子,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
潼川驿馆内,江砚白很快收到了密报。
听着下属的禀报,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愈发凝重。
王老三的口供,虽然证实了他的部分猜测,将矛头指向了洛氏,但这还远远不够。一个底层小吏的证词,随时可以被推翻,洛家完全可以将其推为诬陷或个人行为。
要扳倒洛氏这样的地头蛇,需要更确凿、更无法抵赖的铁证——比如,那处私仓的具体位置和里面的储粮,比如洛氏与漕运官员往来的核心账目,比如……他们背后在京城可能存在的保护伞。
而且,动了王老三这条线,无疑打草惊蛇。洛家接下来,只会更加警惕,手段也可能更加激烈。
他走到窗边,夜色中的潼川城,依旧灯火阑珊,但那平静的表象之下,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方锦囊。
嘉钰,你在平凉,一定要平安。
而远在平凉的方嘉钰,在发出回信后,心中那份不安并未完全平息。他总觉得,潼川那边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他再次铺开陇西舆图,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潼川府与洛氏根基所在的洛州交界处。那里河道纵横,山势起伏,正是藏匿秘密、进行各种私下交易的绝佳场所。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他或许……不能直接去潼川帮他。
但他是不是可以,通过别的途径,为他做点什么?
比如,利用方家在商界的人脉和影响力,暗中查访与洛氏有生意往来、但又可能心存异志的商户?或者,留意从洛州方向传来的、可能与漕运或洛家相关的市井流言、货物往来异常?
他知道这很冒险,也可能徒劳无功。
但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只做一个被保护、被动等待的局外人。
他提起笔,开始斟酌词句,准备写给家中一位常往来陇西、为人精明的老掌柜的信。他需要非常小心,不能暴露真实意图,只能旁敲侧击。
夜色渐深,平凉小院和潼川驿馆的两盏孤灯,依旧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