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寂地》免柿子

2、哭泣的少年

　　地铁轰隆隆地驶离站台，将那个短暂交汇的视线切割开来。
　　唐林楚抱着纸箱，靠在冰凉的金属车厢壁上，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并没有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消失，反而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一周内，两次遇见。

　　第一次，他在她的地盘，淋得像只落汤鸡，哭得无声却崩裂。
　　她是个安静的旁观者，递去了一杯微不足道的温水。

　　第二次，在喧闹却疏离的地铁站，隔着轨道和人海，他看到了她，眼神里没有了那天的狼狈，只剩下一种冷清的、让人捉摸不透的静。

　　真巧。唐林楚想。
　　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样的巧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戏剧性。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纸箱，里面是新到的耶加雪菲咖啡豆，散发着淡淡的、还未被完全激发出来的果香。
　　生活似乎总是这样，在你以为会一如既往平淡下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投下一点变数。

　　回到位于老城区的家，一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是父母留下的。
　　不大，但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带着点旧物的温润气息。
　　她把咖啡豆放好，给自己简单煮了碗面条，坐在窗边的小桌上吃着。窗外是邻居家探过来的老榕树枝桠，在暮色里显得静谧安然。

　　吃完面，收拾妥当，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她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微信，表姐叶晓梅的头像赫然跳动着未读消息。

　　点开，是晓梅姐活力四射的语音："林楚！在干嘛呢？店怎么样？有没有想我啊？我跟你说，这边可真是……一言难尽！东西难吃死了，还是想念我家林楚煮的咖啡……"

　　听着表姐熟悉的大嗓门和连珠炮似的话语，唐林楚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她按了回复键，声音带着笑意："店挺好的，老顾客都还在。
　　新进了一批豆子，等你回来尝。国外不适应就慢慢来。"

　　她没提那个哭泣的男孩，也没提地铁站的偶遇。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似乎不值一提。

　　放下手机，唐林楚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一个相框。
　　照片里是两个女孩，年纪小些、笑得没心没肺、用力搂着旁边安静女孩肩膀的，是叶晓梅。
　　而被她搂着，表情有些拘谨，但眼神里透着依赖和轻松的，是十几岁时的唐林楚。

　　那是她刚被接到舅舅家第二年夏天拍的。
　　唐林楚的父母在她初中时因意外去世，她像一株突然被抛到旷野的小草，茫然无措。
　　是舅舅一家接纳了她，尤其是这个只比她大四岁的表姐叶晓梅。

　　叶晓梅性格如火，风风火火，爱憎分明。
　　她看不惯唐林楚刚来时那副小心翼翼、沉默寡言的样子。
　　记得有一次，唐林楚洗了碗，习惯性地把碗筷按照大小、材质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叶晓梅靠在厨房门框上，抱着胳膊看了半天，突然说："林楚，你累不累啊？"

　　唐林楚当时一愣，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没说话。

　　叶晓梅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拉开碗柜，哗啦一下，把里面原本整齐的碗碟全部打乱，混在一起。
　　唐林楚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表姐。

　　"你看，"叶晓梅指着那堆"混乱"，挑眉道，"它们会碎吗？不会。吃饭的时候会拿错吗？也不会。那你摆那么整齐给谁看？给自己设那么多规矩，活着多没劲！"

　　她拉起唐林楚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这里是你家，我是你姐，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碗想怎么放就怎么放，弄碎了也没人骂你！听见没？"

　　叶晓梅说这话时，眉毛扬得高高的，眼神亮得灼人，带着一种混不吝的真诚和霸道。
　　那是唐林楚在父母去世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接、滚烫的关怀。
　　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但看着表姐那"你敢哭我就笑话你"的表情，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后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叶晓梅就像一束强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唐林楚灰暗压抑的世界。
　　她带着唐林楚去认识新朋友，逼着她参加集体活动，在她被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理论，也会在她因为想念父母深夜失眠时，抱着枕头挤上她的床，絮絮叨叨地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直到她迷迷糊糊睡去。

　　"慢时光"咖啡店，就是叶晓梅大学毕业后，不顾家里人反对，执意要开的。
　　她说："我就想有个地方，能让人发发呆，看看海，不用说话也没关系。"
　　她给店里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催促客人，不主动打扰。
　　她把店交给唐林楚时，拍着她的肩膀说："这地儿交给你我放心。
　　你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静气，适合这里。别总想着以前那些事了，往前看，啊？"

　　表姐总是这样，用她自己的方式，试图把她从过往的泥沼里拉出来。

　　唐林楚轻轻摩挲着相框的边缘。是啊，往前看。
　　她接手"慢时光"这两个月，确实感觉内心的某些褶皱，在被海风、咖啡香和慢节奏的生活一点点熨平。
　　只是有些东西，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比如过分的有条理，比如不轻易表露情绪，比如对突然闯入的、带着强烈情感色彩的人或事，会本能地保持一点距离和审视。

　　那个哭泣的男孩，他身上那种剧烈的悲伤，就属于这种会让她下意识审视的"强烈情感色彩"。

　　思绪收回，唐林楚将相框轻轻放回原处。
　　窗外的夜色浓重，远处隐约传来城市的嗡鸣。
　　她洗漱躺下，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期然地又闪过那双红肿的、盛满水汽的深棕色眼睛，以及在地铁站时，那双变得冷静疏离的同样的眼睛。

　　沈清。
　　她在心里默默给了这个未知的少年一个名字。
　　像清晨的天空，带着夜的凉意和未晞的露水。
　　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叫这个，只是觉得，那一刻，这个名字莫名地贴合她感受到的那点气质。

　　第二天，天气放晴。
　　海城的天空像是被昨晚的雨彻底洗刷过，蓝得透亮。阳光洒在"慢时光"的玻璃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海风带着湿润的清新气息吹进来，让人心情不自觉变得明朗。

　　唐林楚照常开店，打扫，准备物料。
　　上午客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学生，或是带着笔记本来自习，或是低声交谈。一切如常。

　　快到中午的时候，门上的风铃响了。唐林楚正在吧台后调试磨豆机，闻声抬头。

　　进来的人，让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那个男孩。沈清。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白皙的小臂。
　　头发干净清爽，没有像昨天那样被雨水打湿，柔软地覆在额前。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径直走向了吧台。

　　唐林楚看着他走近，心里有些讶异，但面上并未显露。
　　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又会来，而且是以这样……平静的姿态。

　　他走到吧台前，目光落在唐林楚脸上，声音比昨天清朗了一些，但依旧偏低沉："你好。"

　　"你好。"唐林楚点头回应，等待着他的下文。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红肿，只是眼底那抹郁色，似乎并未完全散去，像一层极淡的阴影，沉淀在清澈的瞳仁深处。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昨天……是不是忘了拿找零？"他的视线扫过吧台，像是在寻找那张五十元纸币的踪迹。

　　"哦，是的。"唐林楚转身，从收银台下面一个专门放失物的小盒子里，拿出了那张被她抚平放好的五十元纸币，"在这里。一杯水而已，真的不用……"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他已经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币。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谢谢。"他低声说，然后将纸币随意塞进了裤袋里。
　　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了吧台后面黑板上的饮品单。

　　"要喝点什么吗？"唐林楚顺着他的目光，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
　　她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想消费，或许他只是来拿回他认为是"找零"的钱。

　　他的目光在饮品单上徘徊了几秒，最后落在了"美式咖啡"那一栏。

　　"一杯美式。"他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好的，请稍等。"唐林楚应道，开始操作咖啡机。

　　磨豆声响起，浓郁的咖啡香气再次弥漫。
　　男孩——沈清，就安静地站在吧台前等待，没有找位置坐下，也没有看手机，只是微微垂着眼睫，看着咖啡机里缓缓流出的深褐色液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清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这种沉默并不让人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专注。
　　唐林楚熟练地完成萃取，将滚烫的美式咖啡倒入白色的厚壁陶瓷杯，推到他面前。

　　"小心烫。"

　　他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快，像羽毛轻轻扫过。
　　"谢谢。"又是这两个字。
　　他拿出钱包，这次是精确的零钱。

　　付完钱，他并没有像大多数外带客人那样拿起杯子就走，而是端着那杯滚烫的美式，转身走向了店里最靠里的那个位置——就是他上次哭泣时坐的那个卡座。

　　他坐下，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却没有喝。
　　他只是靠在卡座的沙发背里，偏过头，安静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马路，马路对面是那片小小的防风林，再远处，就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蔚蓝色的大海。

　　他的背影对着唐林楚，清瘦，挺拔，却透着一股与周遭宁静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仿佛他不是来这里喝咖啡的，只是需要一个靠窗的、能看到海的位置，来安放他某种无处可去的情绪。

　　唐林楚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但她能感觉到，那个角落的存在感很强。
　　他像一块磁石，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某种磁场，吸引着她偶尔飘过去的视线。

　　他就那样坐了很久。
　　那杯美式咖啡从热气腾腾到完全冷却，他一口都没有动。
　　期间有几个客人进来，点单，离开，风铃叮叮当当响了好几次，他都恍若未闻，始终维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忧伤的雕塑。
　　这种长时间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状态，让唐林楚想起刚接手"慢时光"时，自己也常常这样。
　　午后客人稀少时，她会坐在吧台后面，或者某个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行人车辆，或者只是盯着某处虚空，一发呆就是很久。
　　脑子里空空的，又好像塞满了东西。父母的音容笑貌，过去生活的片段，对未来的茫然……各种情绪像潮水一样涨涨落落。
　　那时候，有个常来的老顾客，是个退休的老教师，有一次温和地对她说："小姑娘，年纪轻轻的，眼神里怎么那么多东西？有时候，放下比拿起更需要勇气。"

　　她当时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放下？谈何容易。
　　那些失去的，遗憾的，刻在生命里的划痕，不是一句"放下"就能轻易抹平的。
　　她只是学会了与它们共存，把它们安放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不去轻易触碰，但知道它们始终在那里。

　　而这个叫沈清的男孩，他此刻的状态，像极了那种沉浸在自己巨大情绪里的模样。
　　只是他的悲伤，似乎更加尖锐，更加新鲜，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不管不顾的烈度。
　　他哭泣的样子，他此刻凝固的背影，都传递着一种信号：他正被某种东西狠狠折磨着。

　　是什么能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拥有如此深重的悲伤？唐林楚不禁再次猜测。学业压力？家庭变故？情感创伤？每一种似乎都有可能，又似乎都无法完全解释他身上那种复杂的、混合了脆弱和倔强的气质。

　　她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但面对这样一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却接连闯入她视野的少年，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关切的情绪，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悄悄滋生。
　　或许，是因为在他身上，她隐约看到了某个时刻的自己？那个无助的，需要一個安静角落的自己。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阳光慢慢改变了角度。
　　沈清终于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沿着杯沿划了一圈。

　　然后，他站起身，依旧没有碰那杯咖啡，朝着门口走去。

　　经过吧台时，他脚步微顿，目光再次与唐林楚相遇。

　　这次，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不再是全然的陌生和疏离，但也绝非熟稔。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一点点迟疑，一点点探究，还有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残留的难过的眼神。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朝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告别，然后推门离开了。

　　风铃在他身后清脆地响着。

　　唐林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明亮的阳光里，然后目光转向那个角落里他坐过的位置。
　　桌上，那杯一口未动的美式咖啡，像一个沉默的注脚，记录下他这段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无声的停留。

　　她走过去，准备收拾杯子。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杯壁时，她忽然发现，在杯子下面，压着那张五十元的纸币。

　　他并没有拿走。

　　纸币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安静地躺在桌面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是感谢那杯水？还是为上次的失态表示一种笨拙的歉意？或者，仅仅是他不想欠下这一点点无关紧要的人情？

　　唐林楚拿起那张纸币，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粗糙感。
　　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浮现，并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这个叫沈清的男孩，他的出现，他的哭泣，他的沉默，他的去而复返，以及这杯一口未动的咖啡和留下的五十元钱……这一切，都像是一个谜团。

　　而她，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站在弥漫着咖啡香的店里，第一次对这个谜团，产生了一种想要去了解，去靠近的冲动。尽管这冲动很微弱，却真实存在。

　　海风依旧轻轻地吹着，带着海藻和阳光的味道。
　　唐林楚将那张纸币重新放回失物招领的小盒子，然后拿起那杯冷掉的咖啡，倒进了水槽。

　　深褐色的液体流淌下去，消失不见。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经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