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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哭泣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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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留下那杯一口未动的冷咖啡和折叠整齐的五十元钱,像一阵无声的风,消失在"慢时光"门外明媚的阳光里。
唐林楚站在吧台后,手里还拿着那张仿佛带着他指尖温度的纸币,心里的异样感久久不散。
这男孩的行为逻辑,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别扭和执拗。
哭泣是真实的,悲伤是汹涌的,可随后的举动——地铁站的沉默对视,今天的平静出现,长时间的呆坐,以及这最终留下的、仿佛划清界限又似有所言的五十元——都充满了矛盾的张力。
唐林楚不是没遇到过奇怪的客人,但像沈清这样,能用如此安静的方式留下如此强烈存在感的,是第一个。
她将纸币再次收好,这次没有放进失物招领盒,而是放在了收银台下一个更隐蔽的抽屉里。
潜意识里,她觉得他或许还会来,而这张纸币,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对话。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持续晴好。"慢时光"的生意也随着好天气回暖了些。
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占着座位讨论课题、低声谈笑,或者只是戴着耳机看剧。
海风裹挟着初夏的气息,吹得店门口的风铃叮咚作响,一切都显得慵懒而平常。
唐林楚按部就班地经营着店铺,磨豆、萃取、打奶泡、清洗器具,偶尔和相熟的客人寒暄几句。
她的生活节奏依旧缓慢,但心里某个角落,似乎多了一根细微的弦,被无形的手指偶尔拨动一下,发出几不可闻的颤音。
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门口,留意那个最靠里的卡座是否空着。
这种隐约的期待感,对唐林楚来说是陌生的。
她习惯了被动接受,无论是命运的变故,还是人际的来往。
父母去世后,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迅速缩回了自己的壳里。舅舅一家待她很好,尤其是表姐叶晓梅,近乎霸道地想要把她拉出来。
但内心的壁垒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拆除。她记得高中时,有个男生对她表示过好感,方式很笨拙,每天在她课桌里放一颗水果糖。
她发现了是谁,却没有回应,甚至刻意躲避。
那颗颗包装鲜艳的糖果,像烫手的山芋,让她感到的不是甜蜜,而是恐慌和压力。
她害怕任何打破平静的变量,害怕投入感情后可能面临的再次失去。
后来那个男生放弃了,糖果不再出现。
她松了口气,但心底某个角落,又有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叶晓梅知道后,戳着她的脑门骂她:"唐林楚你就是个鸵鸟!有人对你好,你怕什么?天还能塌下来?"
她当时低着头,小声反驳:"......我没怕。"
"没怕你躲什么?"叶晓梅恨铁不成钢,"等你哪天开窍了,就知道错过的是什么了!"
错过的是什么?唐林楚后来偶尔会想。或许是一种青春期的悸动,或许只是一段普通的友谊。但她不后悔。
在她的认知里,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和他人的最好方式。
情绪稳定,生活平稳,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此刻对沈清产生的这点"探究欲",对她而言,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它意味着她固守的平静边界,正在被一个陌生的、带着强烈不确定性的存在悄然渗透。
第四天下午,阳光斜照进店里,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客人不多,唐林楚正在清洗意式咖啡机的冲煮头,门上的风铃又响了。
她抬起头,心跳漏了一拍。
进来的不是沈清,而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她穿着质地很好的浅灰色套装,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棕色皮包,仪态端庄,眼神却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缓缓扫过整个咖啡店。
唐林楚停下手中的动作,礼貌地询问:"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老妇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踱步走到店中央,目光在装饰、桌椅、乃至角落的绿植上都停留片刻,像是在评估什么。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唐林楚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
"你是这里的老板?"老妇人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是暂时代为管理的。"唐林楚回答,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种气质,这种问话方式......
"我姓沈。"老妇人直接表明了身份,印证了唐林楚的猜想。沈清的家人。"我来找我的孙子,沈清。他最近是不是常来这里?"
她的用词是"常来",而非"来过"。显然,她掌握了一些信息,或者至少是强烈的怀疑。
唐林楚沉默了一下。她不确定沈清是否希望被家人找到,尤其是以这种方式。老妇人身上那种控制欲几乎扑面而来。
"沈女士,您好。"唐林楚斟酌着用词,"店里的客人比较多,我不一定都记得住。"这不算说谎,她确实不能确认沈清是否"常来",他严格来说只来了两次。
沈老夫人微微眯起眼睛,显然不满意这个含糊的回答。她走到吧台前,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唐林楚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更年轻些的沈清,大约十五六岁,穿着干净的校服,对着镜头微笑着,笑容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与唐林楚见过的那个哭泣的、沉默的、眼底带着郁色的少年,几乎判若两人。
"这是他。"沈老夫人的手指点在照片上,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肯定,"我希望如果他再来,你能告诉我。"她说着,又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材质硬挺,上面只印着一个名字"沈玉珍"和一个手机号码。"你可以打这个电话。"
唐林楚没有去接那张名片。
她看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少年,再联想到沈清此刻的状态,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抱歉,沈女士。"唐林楚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沈老夫人锐利的视线,"为客人的隐私保密,是开店的基本准则。我不能答应您。"
沈玉珍显然没料到会遭到如此直接的拒绝。
她脸色沉了沉,上下打量着唐林楚,语气冷了几分:"年轻人,你可能不清楚情况。沈清他现在......状态很不稳定,需要待在家里休养。我不希望他在外面接触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或环境。"
"不三不四"几个字,她咬得略微重了些,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整个咖啡馆。
唐林楚的心微微一沉。不是因为被暗示为"不三不四",而是沈玉珍话语里对沈清那种强烈的、近乎物化的控制欲。"状态不稳定"、"需要休养"、"待在家里",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描绘出的图景让人不安。
"我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咖啡店。"唐林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不易察觉的坚持,"来的客人都是喝咖啡、看书或者休息。如果您担心他的安全,或许可以直接和他沟通。"
沈玉珍盯着唐林楚看了几秒钟,那眼神像是要将她剖开。最后,她冷哼了一声,将名片收回皮包。
"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她留下这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再次环视了一圈咖啡馆,然后挺直脊背,像来时一样,姿态端庄地离开了。
风铃因为门被有些用力地关上,发出一串略显刺耳的乱响。
店里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依旧明媚,唐林楚却感到一丝寒意。
沈清身上的谜团,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沉重。
那张照片上明亮的笑容,与老妇人控制欲极强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令人压抑的对比。
她大概能理解沈清那天的眼泪,和之后长时间的沉默了。生活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那种窒息感......
唐林楚想起父母刚去世那段时间,亲戚们围着她,讨论她的去向。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同情和关切,但那些话语,那些安排,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喘不过气。
他们说她"可怜",说她"需要照顾",为她规划着他们认为"最好"的未来,却没有人问过她,她想怎么样。
那时候,她也是像沈清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沉默地对抗着整个世界。
直到舅舅和晓梅姐出现,舅舅只是拍了拍她的头,哑着嗓子说:"以后就跟舅过,家就是你家。"
晓梅姐则直接得多,把她拉出房间,塞给她一个苹果,说:"别理他们,烦死了,走,我带你去买新衣服。"
是舅舅一家那种带着尊重和边界感的关怀,才让她慢慢重新学会呼吸。
而沈清面对的,似乎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力量。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客人渐渐少了,唐林楚正准备开始做打烊前的整理,门上的风铃又响了。
她抬起头,看到沈清站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衬得皮肤愈发白皙。他似乎有些犹豫,在门口停顿了几秒,才推门进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那个靠里的卡座,发现空着后,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然后才走向吧台。
唐林楚看着他走近,心里五味杂陈。下午他祖母的造访,像一层阴影,笼罩在这次见面之上。
"一杯美式。"他低声说,和上次一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唐林楚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看着他,轻声开口:"今天下午,有一位姓沈的女士来找过你。"
沈清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唐林楚,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一种强烈的、几乎是防御性的警惕所取代。他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很紧。
"她跟你说什么了?"他的声音压低,带着压抑的情绪。
"她给了我一张名片,希望我如果你再来,就通知她。"唐林楚平静地陈述,没有添加任何个人色彩,"我没有答应。"
沈清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点,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他沉默地看着唐林楚,像是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实性,以及她的立场。
"她说你状态不稳定,需要在家休养。"唐林楚补充道,目光温和地回视他,"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想找个地方安静坐一会儿的客人。"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沈清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眼底的警惕慢慢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了惊讶、怔忪,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盯着吧台光滑的木质表面,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谢谢。"良久,他才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一些。
"不用谢。"唐林楚转身,开始为他制作美式咖啡。
磨豆声响起,熟悉的香气弥漫开来。这一次,操作的过程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缓慢而清晰。
她把做好的咖啡递给他。他接过,手指不可避免地与她的有瞬间的触碰。他的指尖很凉。
他依旧走向那个靠里的卡座,依旧将咖啡放在桌上,依旧望着窗外。但这一次,唐林楚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比上次松弛了一些。
他没有坐很久。
大约半小时后,他站起身,走向吧台。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离开。
他在吧台前停下,看着唐林楚,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全然陌生和疏离,也没有了刚才的警惕和防御,而是多了一种......下定某种决心的认真。
"那个......"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耳根微微泛红,"你这里,需不需要......兼职?"
唐林楚愣住了。这个请求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沈清有些仓促地补充,语速快了些:"我什么都可以做,洗杯子,打扫卫生,送外卖......都可以。时间......随你安排,下午或者晚上都行。我不要很多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切。
唐林楚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抹尚未散尽的郁色,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紧紧攥着裤缝的手指。
她忽然明白了。
他需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份兼职,不仅仅是一点零花钱。他需要的,是一个合理的、可以正大光明离开家、离开他祖母视线的理由。一个安全的,不被"不三不四"定义的"寂地"。
"慢时光"确实偶尔会忙不过来,尤其是周末。多一个人手,似乎也说得过去。
唐林楚沉默着。
理智告诉她,雇佣一个背景如此复杂、情绪明显不稳定的少年,可能会带来麻烦。但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却被他那份笨拙的、带着绝望感的恳求触动了。
她想起了表姐叶晓梅当年不由分说把她拉出黑暗的霸道,想起了舅舅那句朴实的"家就是你家"。
也许,她也可以成为别人生命中的那一点点微光,哪怕只是提供一个短暂的避风港。
"......可以试试。"唐林楚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天下午三点过来,先学着洗杯子和熟悉菜单。时薪按市场价给你。"
沈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光芒,几乎照亮了他眼底残留的阴霾。那是一种混合了难以置信、巨大惊喜和如释重负的眼神。
"谢谢!"他这次的道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和真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他几乎是雀跃地离开了咖啡馆,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唐林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这个叫沈清的男孩之间,那层纯粹的"店主与陌生客人"的界限,被打破了。
他们的故事,似乎才刚刚真正开始。
而海城夜晚的风,带着海潮的微咸,吹动着"慢时光"门口的风铃,发出悠长而清脆的回响,仿佛在预示着一段未知的、交织着悲伤与温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