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寂地》免柿子

1、哭泣的少年

　　海城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就闷雷滚动，乌云压城，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慢时光”咖啡店的玻璃窗。

　　唐林楚赶紧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骨瓷杯，小跑着去关敞开的窗。
　　潮湿带着咸腥气的风趁机钻进来，拂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瞬间被雨幕模糊的街道和更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这个季节的雨，总是来得这么急。

　　“慢时光”是她表姐叶晓梅的产业。
　　晓梅姐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两个月前突然决定跟着恋爱长跑八年的男友去国外开拓事业，临走前抓着唐林楚的手，把这间小小的咖啡店塞给了她：“林楚，帮姐看着，就当散心了。你这性子，太闷，这里节奏慢，适合你。”

　　唐林楚没多推辞。
　　她确实需要一点改变，来打破那潭死水般的生活。
　　原来的工作像上了发条的钟，滴答滴答，规整却让人窒息。
　　而这间位于沿海小城一隅，离海边只隔一条马路和一片防风林的咖啡店，似乎真是个不错的“寂地”。
　　她喜欢“寂地”这个词，带着点孤独的安稳。

　　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仓皇奔走。
　　这种天气，客人是不会多了。
　　她转身回到吧台后，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那些已经足够干净的杯子。店里的音响放着轻柔的爵士乐，混着雨声，倒也别有一番静谧。

　　就在唐林楚以为这个下午就要在雨声和音乐中平淡度过时，店门被有些慌乱地推开了，门楣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急促凌乱的脆响。

　　进来的是个少年。
　　或者说，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个子很高，身形清瘦，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牛仔裤，头发被雨水淋得湿透，软塌塌地贴在额前。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径直走向靠窗最里面的那个卡座，几乎是跌坐进去，把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唐林楚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是个生面孔。
　　这附近是大学城，常来的多是熟客学生，这个男孩的气质……有点特别，而且，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倒了一杯温水，走了过去。

　　“你好，需要点什么吗？”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男孩没有抬头，只是肩膀猛地一颤。

　　唐林楚把温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先喝点热水吧，外面雨大，小心感冒。”

　　这时，她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细小的呜咽。

　　他哭了？

　　这个认知让唐林楚有些无措。
　　她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人，尤其是面对一个陌生的、正在哭泣的年轻男孩。
　　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他深色的牛仔裤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他的白T恤也因为湿透而显得有些透明，勾勒出清瘦的肩胛骨形状。
　　他就那样蜷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雨中的、受伤的小兽，浑身散发着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实质化的悲伤。

　　唐林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不自觉地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这样，在一个无人角落，无声地崩溃过。那种无助，她懂。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回了吧台。给他一点空间吧，她想。
　　或许他只需要一个避雨的地方，以及不被注视的悲伤权利。

　　她重新拿起抹布，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那个角落。
　　男孩的哭泣似乎并没有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忍，肩膀细微地抽动。窗外的雨声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唐林楚忽然想起，刚接手“慢时光”不久时，也是一个雨天，不过那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个穿着职业装、妆容精致的女人进来，点了一杯美式，却坐在那里对着笔记本电脑默默流眼泪。
　　当时唐林楚也是这样，递过去一张纸巾，然后安静地退开。
　　后来那个女人成了常客，有一次聊起来，她说：“老板，谢谢你那天没问我为什么哭。有时候，陌生人的沉默比安慰更有力量。”

　　是啊，沉默有时比言语更有力量。
　　唐林楚收回思绪，开始用意式咖啡机磨豆子，浓郁的咖啡香气渐渐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这香气似乎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男孩的动静渐渐小了。
　　他抬起头，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

　　唐林楚这才有机会看清他的正脸。
　　很年轻，确实只有二十一二岁的样子，皮肤白皙，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此刻因为刚哭过而显得有些红。
　　他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漂亮的深棕色，但此刻红肿着，里面盛满了还未散尽的水汽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郁色。
　　这是一张非常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精致的脸，只是被悲伤笼罩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唐林楚的目光，猛地转过头，视线与她在空中相遇。

　　唐林楚没有躲闪，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好奇，只是平静地，甚至带了一丝温和，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男孩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了目光，耳根似乎有些发红。
　　他局促地低下头，盯着面前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水。

　　雨势稍微小了一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中雨。男孩突然站起身，朝着吧台走来。

　　他走到吧台前，从湿漉漉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有些皱褶的五十元纸币，放在台面上，声音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谢谢……谢谢你的水。”说完，不等唐林楚反应，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等等，”唐林楚叫住他，“一杯水而已，不用钱的。而且，找不开。”

　　男孩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

　　“外面雨还没停，再坐会儿吧。”唐林楚鬼使神差地又说了一句。

　　男孩沉默地站在那里，背影僵硬。几秒后，他还是伸手推开了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和街道的拐角。

　　唐林楚看着那张孤零零躺在吧台上的五十元纸币，又看看窗外他消失的方向，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
　　真是个奇怪的男孩。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是考试失利？是和家人吵架？还是……失恋了？

　　她摇摇头，失笑。
　　自己想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个偶然闯入的陌生客人罢了。她收起那张纸币，打算等他下次来（如果还会来的话）再还给他。

　　之后的一段时间，唐林楚偶尔会想起那个在雨天哭泣的漂亮男孩，但咖啡店每天迎来送往，琐事繁多，那个身影也就渐渐淡了。

　　直到一周后。

　　唐林楚住在老城区，需要乘坐地铁往返咖啡店。
　　那天下午，她因为要去供应商那里取新到的咖啡豆，提前关了店门。
　　晚高峰的地铁站，人潮涌动，空气混浊。她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等着下一班地铁。

　　站台上人来人往，各种声音混杂。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站台的广告牌，视线随意扫过涌动的人头。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对面站台，一个倚靠着柱子、戴着耳机的身影上。

　　依旧是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依旧是清瘦挺拔的身形，依旧是那张过分好看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是他。那个在“慢时光”哭过的男孩。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细碎的刘海遮住了部分眉眼，侧脸在站台明亮的灯光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和那天雨中狼狈脆弱的样子不同，此刻的他，显得安静而疏离，仿佛周身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围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似乎感应到了注视，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轨道，精准地捕捉到了唐林楚的视线。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穿梭的人流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两双眼睛在空中再次交汇。

　　唐林楚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讶异变成了某种复杂的、她读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像上次在咖啡店那样立刻移开目光，而是就那样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探究。

　　“呜——”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和强劲的气流，唐林楚这边等待的地铁进站了，屏蔽门打开，上下车的人流瞬间涌动，挡住了她的视线。

　　等她随着人流挤上车，透过拥挤的车窗再望向对面时，那个倚着柱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地铁启动，窗外的站台飞速向后掠去。

　　唐林楚抱着纸箱，靠在门边的角落里，心里有些异样。
　　一周之内，两次遇见。在这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沿海城市里，这算不算是一种……巧合？

　　她忽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而那个消失在人群里的，哭泣过的，又在地铁站沉默出现的少年，他叫沈清。当然，这是唐林楚后来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