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春风》晴笙悠

3、第 3 章

　　翌日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刚一响起，林旭就像往常一样，抓起几乎空空如也的书包准备开溜。然而，他刚站起身，班主任的声音就如同定身咒一般从讲台上传来：

　　“林旭同学，请稍等一下。”

　　林旭的身体僵在原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老师，您有什么吩咐？”

　　班主任扶了扶眼镜，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林旭如坠冰窟：“关于艺术节绘画作品的事情，顾怀升同学跟我详细谈过了。他认为你的绘画天赋非常突出，只是可能缺乏一些必要的工具和场地。所以，经过学校批准，特许你使用三楼的空闲画室进行创作，这是钥匙。”

　　一把银色的钥匙被递到了林旭面前，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林旭看着那把钥匙，仿佛看到的不是钥匙，而是一道催命符。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半截。顾、怀、升！他到底跟老师说了什么？！

　　“老师，我……”林旭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干涩，“我真的能力有限，恐怕会辜负您的期望……”

　　“哎，不要妄自菲薄嘛。”班主任笑眯眯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顾怀升同学可是极力推荐，还主动提出可以协助你准备画材。机会难得，要好好把握。画室现在就可以去了，期待你的作品哦！”

　　说完，班主任便抱着教案离开了教室，留下林旭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滚烫（在他感觉里）的钥匙，内心一片电闪雷鸣。

　　协助？准备画材？他需要个屁的协助！他现在只想把顾怀升那张看似无辜的俊脸按在画板上摩擦！

　　可是，老师的命令无法违抗。林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把那钥匙扔出窗外的冲动。他阴沉着脸，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三楼那间传说中的画室挪去。

　　画室位于教学楼最僻静的角落，采光却极好。推开门，一股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独属于艺术的气息扑面而来。宽敞的房间里摆放着几个画架，有些蒙着防尘布，靠墙的位置堆着一些静物模型，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这原本应该是能让林旭感到安心和灵感迸发的地方，但此刻，他却只觉得这里像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果然，他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怀升正站在一个靠窗的画架旁，手里拿着一个全新的、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木质画箱。他今天依旧穿着规整的校服，但或许是环境使然，他周身那种冰冷的距离感似乎淡化了一些，阳光在他发梢跳跃，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听到开门声，顾怀升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浑身写满抗拒和“莫挨老子”的林旭，神色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你来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旭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反复几次，才勉强用还算平稳的语调开口：“顾怀升同学，请问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怀升将手中的画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看向林旭，眼神清澈，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班主任担心你一个人不熟悉画室，或者需要帮忙搬运重物，让我过来看看。毕竟，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

　　神特么互相帮助！林旭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他信他个鬼！

　　“非常感谢您和老师的好意。”林旭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在说话，“但是，我并不需要任何帮助。我可以自己完成。如果您没有其他事情，请回吧，不要耽误您的宝贵时间。谢谢。”

　　他试图用最礼貌的方式把这个“不速之客”请走。

　　然而，顾怀升要是这么容易被打发，那就不是顾怀升了。

　　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朝着林旭走了过来。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清冽的紫罗兰香气再次若有似无地飘散过来，扰得林旭心绪不宁。

　　顾怀升在距离林旭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紧紧攥着钥匙、指节发白的手上，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关切？“你不用紧张。这里没有别人。”

　　谁紧张了？！林旭在心里咆哮，我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你！

　　“我没有紧张。”林旭生硬地回答，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试图拉开距离，“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麻烦顾怀升同学您。”

　　“不麻烦。”顾怀升从善如流，他侧过身，示意林旭看那个画箱，“我帮你准备了一些基础的画具和颜料，你看看还缺什么？”

　　林旭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看向那个打开的画箱。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牌子的油画颜料、丙烯颜料、一排型号齐全的画笔、调色板、刮刀……甚至还有几支他曾经很想要但舍不得买的进口品牌。这些东西，对于现在连饭都快吃不起的他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瞬间的心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窥探、被施舍的难堪和愤怒。

　　“我不需要。”林旭猛地别开脸，声音冷硬，“我自己有画具。请您把这些拿回去，谢谢。”

　　顾怀升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自顾自地拿起一支画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动作优雅：“这些只是备用。或者，你可以先用这些试试手感？毕竟，好的工具能更好地发挥实力。”

　　他的语气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小针，精准地扎在林旭最敏感的自尊心上。

　　“顾怀升同学！”林旭终于忍无可忍，转回头，眼神里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但他残存的理智依旧死死地拽着那根名为“礼貌”的弦，“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不需要您的任何东西！也请您不要再做一些……超出同学范畴的事情！这让我感到很困扰！谢谢合作！”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最后那句话变成怒吼。

　　画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气流声。

　　顾怀升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泛起薄红的脸，以及那双瞪得圆圆的、像极了被惹毛的猫科动物的眼睛，非但没有生气，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得逞般的笑意。

　　困扰？要的就是你困扰。不困扰，你怎么会记住我？

　　他放下画笔，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无辜和被误解的委屈：“我只是想帮忙。如果这让你感到困扰，那我道歉。”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指向画室中间一个蒙着布的静物台，“那么，至少让我帮你把静物摆好？班主任交代了，要确保你顺利开始创作。”

　　林旭：“……”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怒火都被对方这种以退为进、死缠烂打的态度给堵了回来。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说“不行，连静物都不准你碰”？

　　他憋屈得快要内伤了。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随、便。”

　　顾怀升像是得到了许可，立刻行动起来。他走到静物台旁，掀开防尘布，开始摆放上面的一些石膏几何体和瓶瓶罐罐。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仿佛不是在摆静物，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实验。

　　林旭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怀升在那里“帮忙”。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妥协般地，走到了离顾怀升最远的一个画架前，放下了自己的书包。他从里面拿出那个边缘磨损的速写本和几支用了很久的铅笔，打算随便画点什么，应付了事。

　　然而，他刚翻开本子，顾怀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个角度光线不太好，逆光。这边光线更充足，适合画画。”

　　林旭抬头，看到顾怀升指着他旁边那个、正好在窗户下的画架。

　　林旭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他默默地拿起自己的东西，挪到了那个指定的画架前。行，你说了算，画完我就走！

　　他架好画板，拿出铅笔，开始对着静物台勾勒轮廓。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掉那个在画室里像幽灵一样存在的顾怀升。

　　可是，顾怀升显然不打算让他安心。

　　摆完静物，顾怀升并没有离开，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离林旭画架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安静地看了起来。

　　林旭：“？？？”

　　您老人家是来这里看书的？！这又是什么操作？！

　　那存在感极强的紫罗兰信息素，以及那翻动书页的细微沙沙声，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林旭的神经，让他根本无法专注。他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完全没有平时的水准。

　　忍了十分钟，林旭终于受不了了。他放下铅笔，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顾怀升同学，您在这里……是还有什么事吗？”

　　顾怀升从书页中抬起头，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眼神坦然：“我等你画完，然后锁门。班主任把钥匙交给我保管了。”

　　林旭：“……” 他感觉一口老血堵在了喉咙口。

　　所以，他不画完，这个家伙就不走了？！这是什么新型酷刑吗？！

　　“我可能……要画很久。”林旭试图恐吓他。

　　“没关系。”顾怀升语气轻松，“我正好可以把这本书看完。”

　　林旭彻底没辙了。他瞪着顾怀升，顾怀升也看着他，眼神无辜又清澈。阳光透过窗户，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画面竟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僵持了片刻，林旭率先败下阵来。他认命地转回身，重新拿起铅笔。画！赶紧画！画完就能摆脱这个瘟神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屏蔽掉身后的一切干扰，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静物和画纸上。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专业的素养让他一旦沉浸进去，就会暂时忘记周遭的一切。

　　顾怀升看似在看书，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林旭。他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逐渐变得专注，看着他那双握着铅笔的手，虽然苍白，却稳定而有力，在画纸上流畅地游走。阳光勾勒出他认真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一刻，画室里的林旭，褪去了所有的暴躁和尖刺，安静得像一幅画。只有那偶尔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透露着他内心的专注。

　　顾怀升的心跳，在不经意间漏跳了一拍。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小时候那个在樱花树下画画的小男孩，也是这般模样。

　　时间在铅笔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旭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了笔。一幅结构准确、线条生动、明暗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的静物素描完成了。即使心情极度糟糕，即使工具简陋，他的专业功底依旧展露无遗。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下意识地转头，想看看那个“监工”走了没有。

　　结果，正好对上了顾怀升投来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时的清冷和算计，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

　　林旭被这目光看得一愣，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随即是一种被看光般的羞恼。他迅速别开脸，语气重新带上了防备：“我画完了。您可以检查了，顾怀升同学。”

　　顾怀升合上书，站起身，走到画架前。他仔细地看着那幅素描，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林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等待审判的囚徒。他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自嘲：“画得很差，让您见笑了吧。我就说我不行……”

　　“很好。”顾怀升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和肯定。

　　林旭怔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

　　顾怀升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眼神认真而专注：“线条，构图，光影，都处理得很好。比我见过的很多美术生的习作都要好。”

　　他的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静，没有任何夸张或奉承，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格外有分量。

　　林旭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酸涩又陌生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冲得他鼻子都有些发酸。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肯定他的画了。那些曾经的梦想和热爱，被贫困和现实狠狠碾碎，埋葬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此刻，却被这个他最不想有交集的人，轻描淡写地挖了出来，还拂去了上面的灰尘。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暴躁、愤怒、拒绝，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措和茫然。

　　顾怀升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没有再乘胜追击。他知道，过犹不及。今天的目的已经超额完成。

　　他退后一步，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认真的夸奖只是林旭的幻觉。“画完了就收拾一下吧，我锁门。”

　　林旭愣愣地“哦”了一声，动作有些迟缓地开始收拾自己的画具。他把那幅素描从画板上取下来，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手塞进书包，而是小心翼翼地夹进了速写本里。

　　顾怀升看着他细微的动作，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画室。顾怀升仔细地锁好门，将钥匙收进口袋。

　　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同一时间，画室见。”顾怀升看着前方，语气平淡地通知，而不是商量。

　　林旭脚步一顿，猛地抬头看向他：“明天还来？！”

　　顾怀升侧过头，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但他的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艺术节作品不是一幅素描就能应付的。你需要完成一幅完整的创作。班主任让我……督促你完成。”

　　林旭：“……” 他感觉自己刚松了没多久的那口气，又狠狠地提了起来。

　　他看着顾怀升那张在夕阳下好看得过分的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好像，真的，甩不掉这个家伙了。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内心深处除了熟悉的烦躁和抗拒之外，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别的什么东西。

　　就像一颗被巨石压住的种子，在石缝间，窥见了一丝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