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春风》晴笙悠

4、第 4 章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铃声对于林旭而言，不再意味着解放，而是另一种形式“刑期”的开始。他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动作比树懒还慢，只希望那个姓顾的等得不耐烦自己先走。

　　然而，当他最终还是认命地挪到三楼画室门口时，那个清隽挺拔的身影已然倚在门边，手里依旧拿着那本厚厚的英文书，仿佛从未离开过。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他周身勾勒出淡淡的光晕，看起来赏心悦目，但在林旭眼里，这无异于恶魔的召唤。

　　“林旭同学，很准时。”顾怀升合上书，语气平淡地陈述，听不出褒贬。

　　林旭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要礼貌，画完就能走。他尽量忽略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为对方真的在等而产生的细微异样。

　　“让您久等了，抱歉。”他干巴巴地说着，掏出钥匙打开了画室的门。

　　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味再次涌入鼻腔，但今天，这其中似乎混杂了一丝……食物的香气？

　　林旭疑惑地蹙眉，走进画室，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只见昨天还略显空旷的静物台上，此刻不仅摆放着石膏体和瓶罐，旁边还多了一个精致的双层点心盒，盒盖打开着，露出里面造型可爱、色泽诱人的抹茶蛋糕和几块精致的手工饼干。旁边甚至还放着一瓶冒着丝丝凉气的、看起来就很好喝的酸奶。

　　而顾怀升，已经无比自然地走到了静物台旁，拿起一块饼干，递向林旭，语气自然得仿佛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路过甜品店，顺便买的。尝尝？”

　　林旭看着那块递到眼前的饼干，又看看顾怀升那张没什么表情却眼神专注的脸，脑子里的警报瞬间拉到了最高级别！这又是什么新型的战术？！糖衣炮弹吗？！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难以置信：“顾怀升同学！您这是什么意思？！”

　　顾怀升举着饼干的手顿在半空，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无辜”：“什么意思？补充能量。画画是件耗神的事。”

　　“我不需要！”林旭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但他立刻意识到失态，强行压低了音量，每个字却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火气，“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不、饿！也请您不要再破费了！这让我非常……非常困扰！”

　　他的拒绝斩钉截铁，甚至带上了一点被冒犯的恼怒。这种无端的、过度的“关心”，让他本就敏感的心更加不适。

　　顾怀升看着他瞬间炸毛又强行按捺的样子，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果然，比想象中还要有趣。

　　他并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是微微偏头，用一种更加“纯粹”的语气解释，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真理：“空腹不利于集中注意力，而且……”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旭过分纤细的手腕，“……对身体健康也不好。只是顺便，不必有负担。”

　　“我有负担！”林旭几乎要抓狂了，他感觉跟顾怀升沟通就像是在面对一堵柔软却无法撼动的墙，“很大的负担！顾怀升同学，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您这样做，已经严重超出了正常的交往界限！请您停止这种行为！谢谢！”

　　他试图用最清晰的逻辑和最明确的表态来划清界限。

　　顾怀升闻言，沉默了两秒，就在林旭以为他终于要放弃这种诡异行为时，他却轻轻放下了那块饼干，然后，用一种带着些许“失落”和“自责”的语气，低声道：“原来……让你感到负担了。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他那清冷的声音压低后，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配合着他微微垂下的眼帘，竟然……莫名有种委屈的感觉？

　　林旭：“……” 他准备好的所有后续拒绝言辞，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和“委屈”给堵了回去，噎得他不上不下，差点憋出内伤。

　　这感觉，就像他铆足了力气一拳打出去，结果打中了一团软绵绵的云朵，不仅没造成伤害，那云朵还“可怜巴巴”地散开了一点。

　　他张了张嘴，想说“知道错了就赶紧把东西收起来”，却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显得自己特别不近人情。毕竟，对方“好心”买了点心，还“诚恳”地道了歉……

　　就在林旭内心天人交战、表情扭曲的时候，顾怀升已经重新抬起了头，眼神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但仔细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我知错了”的乖巧（？）。他不再提点心的事，而是转身走向画架，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开始画吧，今天试试色彩小稿？”

　　林旭看着顾怀升的背影，又看看静物台上那盒无比扎眼的点心，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最终只能狠狠地、无声地磨了磨后槽牙，认命般地走到自己的画架前，用力过猛地架好画板，拿出调色盘，把颜料挤得啪啪作响，以此宣泄着内心的憋屈。

　　画室里再次只剩下铅笔（今天换成了画笔）的沙沙声和……某种无声的、诡异的对峙。

　　林旭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调色，涂抹，试图用色彩构建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然而，那若有似无的食物香气，以及身后那道即使不回头也能清晰感受到的、专注的视线，像无数细小的触手，不断骚扰着他的神经。

　　更让他烦躁的是，他昨晚没吃多少东西，今天中午也因为心情不佳食欲不振，此刻胃里确实空落落的。那抹茶的清香和甜腻的奶油味，不断地诱惑着他本就脆弱的意志力。

　　他画得心浮气躁，颜色调得一塌糊涂，原本构思好的冷色调画面，不知不觉混入了许多躁动的暖色。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

　　林旭握着画笔的手一僵，竖起了耳朵。

　　接着，是极其轻微的、咀嚼食物的声音。很斯文，几乎微不可闻，但在极度安静的画室里，却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传入林旭的耳中。

　　他在吃！他居然自己在那里吃起来了？！

　　林旭猛地转过头。

　　只见顾怀升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姿态优雅，手里拿着半块他刚才想递给林旭的那种饼干，正小口地吃着。他的目光还落在摊开在膝盖的书本上，仿佛吃东西只是无意识的行为。

　　看到林旭回头，顾怀升抬起眼，眼神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询问：“怎么了？颜色遇到问题了？”

　　林旭看着他嘴角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饼干碎屑，再看看他那副“我在认真看书顺便补充点能量”的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股无名火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直冲脑门。

　　他这是在干嘛？！故意吃给他看吗？！这个心机深沉的混蛋！

　　“没、事！”林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转回头，用力地蘸了一大坨钴蓝色，狠狠地涂在画布上，仿佛那画布是顾怀升的脸。

　　然而，肠胃却在此时不争气地、轻微地“咕噜”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画室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林旭的身体瞬间僵直，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道，连画笔都忘了动。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让他耳朵尖都烧了起来。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椅子轻微的挪动声。

　　然后，是脚步声。

　　顾怀升走到了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瓶插好了吸管的酸奶，和一块看起来松软可口的抹茶蛋糕，放在了他旁边闲置的小凳子上。

　　做完这一切，顾怀升并没有停留，也没有看林旭那已经红透的耳根和僵硬的背影，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书，仿佛只是随手放了两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画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只有那瓶酸奶和那块蛋糕，无声地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以及林旭内心天人交战的电闪雷鸣。

　　吃，还是不吃？

　　吃，就等于向这个心机绿茶投降，承认自己输了，以后还怎么在他面前抬起头？
　　不吃，自己的肚子……而且，那蛋糕看起来真的很好吃，酸奶也是他喜欢的牌子……

　　理智和尊严在疯狂呐喊拒绝，但生理的需求和内心深处一丝被照顾到的、久违的暖意，却在悄悄瓦解他的防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旭盯着画布上那团被自己涂得乱七八糟的蓝色，眼神挣扎。

　　最终，饥饿感，以及一种“不能浪费食物”的诡异念头（毕竟那点心看起来真的很贵），战胜了他那点可怜的、在顾怀升面前早已摇摇欲坠的自尊。

　　他做贼似的，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虽然画室里只有他和顾怀升），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抓过那块蛋糕，低下头，小口地、快速地咬了下去。

　　松软的口感，清甜不腻的抹茶香气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极大地安抚了他空泛的肠胃和焦躁的神经。他甚至能感觉到奶油在舌尖融化的细腻感。

　　好吃……

　　他几乎是本能地，又拿起那瓶酸奶，用力吸了一口。冰凉的、酸甜顺滑的液体划过喉咙，带走了最后一丝烦躁。

　　他吃得很快，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又带着一种生怕被人发现的心虚。

　　而坐在不远处的顾怀升，虽然目光落在书页上，但唇角那抹得逞的、清浅的弧度，却再也抑制不住，缓缓扬起。

　　他的小猫，终于还是没能抵挡住“糖衣炮弹”的攻势。

　　第一步，投喂成功。

　　窗外的阳光温暖而静谧，画室里，一个在“专心”看书，一个在“偷偷”进食，紫罗兰的香气与樱花的清甜在空气中悄然交织，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又搞笑的氛围。

　　林旭三下五除二解决完了蛋糕和酸奶，感觉胃里踏实了不少，连带着看那坨乱七八糟的钴蓝色都觉得顺眼了一些。他擦了擦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拿起画笔，试图找回状态。

　　然而，他刚调好一个颜色，顾怀升的声音又幽幽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刚刚发现新大陆般的“好奇”：

　　“林旭同学。”

　　林旭手一抖，差点把调色盘扣在自己身上。他又想干嘛？！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顾怀升。

　　顾怀升的目光，正落在他放在脚边的书包上——书包拉链没拉严，露出了里面那个熟悉的、瘪瘪的烟盒。

　　“你……”顾怀升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语气里带着一种不赞同的、仿佛家长发现了孩子藏匿不良物品时的严肃，“还在抽烟？”

　　林旭的心猛地一沉。完了，忘了这茬！

　　他下意识地想拉上拉链，但已经晚了。一种被当场抓获的窘迫感让他脸颊发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干涉私事的恼怒。

　　“顾怀升同学，”他放下画笔，转过身，试图用冷静的语气捍卫自己的“权利”，“这是我的个人习惯。我认为，这并不违反我们在画室相处的……基本规则。”

　　他强调“个人习惯”和“基本规则”，希望对方能识趣点。

　　然而，顾怀升显然不懂得“识趣”二字怎么写。他放下书，站起身，朝着林旭走了过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在林旭面前站定，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直透人心。

　　“抽烟有害健康。”他陈述着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语气却格外凝重，“尤其是，会严重影响嗅觉和味觉的敏感度。”

　　林旭一愣，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到嗅觉和味觉。

　　顾怀升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紫罗兰的香气瞬间变得清晰而具有侵略性，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一个优秀的画家，需要对色彩有极致的敏感。而色彩的感觉，往往与通感相连。你难道不想闻到颜料最纯粹的气息？不想在调色时，能更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种颜色的‘味道’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尼古丁会麻痹你的感官，让你的世界褪色。”顾怀升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旭有些怔忪的眼睛，“林旭，你在浪费你的天赋。”

　　“……”

　　林旭彻底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抽烟会和画画扯上关系。更没想过，会有人用这种角度来“劝”他戒烟。

　　顾怀升没有用校规压他，没有用健康说教他，而是……直接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思考过的，对绘画那份残存的热爱与敬畏。

　　他看着顾怀升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我是为你的艺术生命着想”的认真脸庞，一时间，竟忘了反驳，忘了愤怒。

　　画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林旭眼中那片刻的茫然和动摇。

　　顾怀升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有些失神的眼眸，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没有再逼迫，只是缓缓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给林旭消化的空间。

　　他重新坐回椅子，拿起书，仿佛刚才那段极具冲击力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然后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书本上。

　　仿佛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却不管它如何引爆。

　　林旭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常年拿笔和打架而带着薄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又看了看画板上那幅尚未完成、色彩混乱的小稿。

　　尼古丁……会让世界褪色吗？

　　他第一次，对指尖那熟悉的烟草味，产生了一丝陌生的……迟疑。

　　而空气中，那清冽的紫罗兰香气，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