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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彩袖殷勤捧玉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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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似醉非醉,周身的气压低迫,殿内被他的阴沉之气笼罩,似连烛火都瑟缩着。一旁的沅儿紧闭双唇,瘦弱的身躯因害怕而微微颤抖,她想,独与这二位新旧帝王共处一室的人,天下恐怕只有她一个。她入宫不久,虽不十分懂皇宫的规矩,却也明白,若是见证了什么秘密,便不可能活下去。
他朝着刘协的方向一步步走去,眼角微红,淬着戾色。沅儿不禁屏息,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响,沉闷又慑人。
离刘协不过数步之遥时,他停下脚步,忽开了口,似是自言自语一般:“阿节有了身孕。”
刘协本无力与他对峙,但闻此言,如同惊弓之鸟般抬眼,正与曹丕目光交错,瞧见对方眼底一丝水光,也不知是否自己恍惚,竟有几分像是泪水。
曹丕冷笑道:“阿节素来体弱,这个孩子却能扛过二十庭杖。伯和,你说,这算不算是孽种?”
郭照代曹丕在各处要员女眷身旁均安插了眼线,就连曹节也不例外。曹丕得此通报之时,不是没动过杀心。他曹丕想要得到的东西,若是为旁人所获,便费尽心血都要争夺回来。可唯独这一件事如同一道天堑,他永远不可能拥有。便只能一次又一次从她们手中夺走。他报复性地纳了董徽的两个女儿为妃、亲手处死了伏皇后的两个儿子......可是这血骨似烧不尽的野草,不断地生长、延续。郭照的提醒唤醒了他尚存的理智:“陛下本就顺应天意,何须在意这些?何况刘氏一族气数已尽,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曹丕从近乎癫狂的愤怒中清醒,如同烈火燃烧的妒与恨被对权力稳固的渴望压制。在郭照的侍奉下,他再一次大醉一场。酒醒半分,他恍惚地在郭照怀中,呢喃着要去见他的伯和,如今只属于他一人的伯和。
曹丕继道:“朕会让这个孽种活着、长大,他会不会长得同你一样好看?若是女子,便又可效仿她二位姐姐为我大魏嫔妃,若为男子,便效前朝哀帝,可为——”
不待曹丕言毕,刘协思及一旁的沅儿,惊恐地堵住了他将要说下去的话:“你疯了!”
曹丕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冷笑道:“差些忘了,不必远效哀帝,近便有这般一位汉皇... 说不出口,太贱了是么?”这诘问如同千万道利刃刺入刘协的胸膛,他险些要吐出一口血来,只死死盯着曹丕的眼睛,他终于脱下了这许久的伪装,展现出毫无保留的恨意。曹丕本以为面对此情此景,心中酸涩会更甚,却不知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他被刘协这身伪装欺骗了这些年,原来只要这样,便能轻轻撕开。聊想至此,曹丕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这笑声比任何悲声和怒号还要可怖,如同压城的乌云迸发出的数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在旷野之上。
曹丕只道:“伯和,你最好恨我一辈子。”
说罢,拂袖而去。
转身之际,曹丕似是在意到殿中相较寻常多出的一处暖炉,与垂首立在柱前的少女,在经过少女时,稍稍顿步,却因醉意模糊,没有再说什么。
殿门再次启闭。沅儿泄力般瘫坐在地上,脑中嗡嗡作响,霎时功夫便脊汗湿尽,面白如纸,她呆呆地回过头望向刘协。搁着一道纱帐,她颤着声,也不知在和谁说:“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
刘协没有回应。或者说,他无法做出回应。他已虚弱到极致,沉沉昏死过去。可惜少女并没有察觉。待殿外归寂,她惊慌失措地起身,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一处是非之地。
熬过了一夜惊魂未定,翌日,沅儿接到的出乎意料地并非毒酒一盏,而是一道密召——传话的小黄门只道郭贵嫔想见她一见。
她沉浸在昨日的恐惧中尚未回魂,便行尸走肉般由两位太监引着去了郭照处。此处宫室一扫她入宫后处去的冷清,来往侍从、宫女如织,众人衣着打扮却是素雅,竟无一人施着粉黛。四下陈设也并不似旁人传的华贵,难看出是位宠妃的居所。待到暖阁内,才觉此处生气更甚,宫女将厚帘打起,一股热浪喷涌而来,彻底洗掉了通身寒意。沅儿远远望见一个着玉立在香炉前挽袖添香的女子,纤长的侧影如同古画中人,屋内淡淡的沉香似是从她玉绿曲裾间流出。
众人皆屏退,那女子回首过来,如同背影给出的遐想,是一副极其美丽的面容,只点了少许唇妆,便已明艳逼人,沅儿的恐惧都要被这美貌冲散几分。这样的姿色,她已料到这是何人,仓促伏拜行礼。
“奴婢宋沅儿,恭请贵嫔圣安。”
郭照收起手中香箸,淡淡笑道:“是个聪明的女孩,我没有看错人。”
沅儿跪地受命,只道:“奴婢愚钝,蒙贵嫔谬赞。”
“你若是愚钝之人,便不会害怕——想来陛下同山阳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沅儿紧闭双唇,但觉头皮一麻,两鬓汗湿,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只紧握双拳头,方可抑制浑身颤抖。不料郭照并不为难她,倒示意她起身说话:“为人臣子,只要能为君主排忧解难,听见了不该听的事,倒也没有那么重要。”
“请贵嫔明示。”
郭照笑道:“陛下既为山阳公左右为难,总该有人替陛下决断......今夜陛下在宫中宴请群臣,你要设法让他们知道,山阳公久不起身赶赴封地,并非因抱恙休息,而是被陛下所制,正在洛阳宫内。”她见沅儿仍低埋着头,敛了去笑意,逼近半步继道:“与那处有关皆是陛下亲信,唯独你是个例外,外泄此事非你不可。你放心,事成之后,我定能保你——”
沅儿攥紧双手,仍是头也不抬。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她本就是水中之凫,纵然与波上下,真能偷以全躯吗?她闭上双眼,纵身跃进这层层设计好都漩涡中去,深深地再次叩首:“奴婢定为贵嫔竭力。”
下了多日的雪终是停了。稠云散开,银灰色的月光淡淡撒在洛阳宫一处乌黑窗棂,也照在少女月白色的衣裙上,少女缓缓抬手,取下支窗的那半支梅花,窗门应声落下,将此殿私窃的清气还于这一片天地。这原来此处退却众人后,是这般荒凉孤寂,唯有院内柳树垂绦轻晃。她倚靠窗沿,静静望着那浮动的柳条,心中的思绪飘向了一个很美的故事——那个她在孩童时期听过的从柳下开始的故事,只可惜她没能听到结局,就是此生再也无可能。和故事里的男人女人与男孩一样,终究是无人得偿所愿。
男人究竟将托心与谁?女人为何舍命相随?他们为何在计谋开始之前,就笃定无论如何能成功?还有那个,被两个“大人”联手欺骗的,孤独的,彷徨的小男孩。若他没有见过明月之皎洁、旭日之华美,不曾感受过若他在年长一些的时候经过那片柳,若他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只是有些忧郁的小孩——若没有这个故事,若他们从未遇见......伴随他默默成长的哀伤,是否就会少一些?他的泪水,是不是就会为感到喜悦而流得多一些?
少女心想:自己已将这个故事读懂三分之二了。同她说故事的人倘若尚在人世,又会如何评说呢?
她收敛心绪,望向皎皎明月,心中默想:或许到此处了结,就好了。故事也不是非要圆满......
同一片月色下,道道城门次开,一辆辎軿马车飞驰驶出,车厢帷幔紧闭,只漏出一星半点昏黄的烛光,曹节靠着车壁,掀开窗角的纱帘,回望身后之路,洛阳城的灯火渐次隐灭,城门在月色下只剩模糊的剪影,车辙划下的长线将他们与洛阳隔得越来越远。她满面泪痕,却神色平和地低头看向怀中憔悴苍白的刘协,在领旨过后至宫门外接他时,方得知他已昏迷数日,还未曾饮食过。
曹节细细辨看怀中人的模样,这是她这些日子来日思夜想的人。月余时间却像是苍老了十岁,鬓发都已微微发白。看到此处,她又默默流下一行泪来。不知是细微的感知还是为这低声啜泣所触,刘协竟不时苏醒过来。他眼前模糊,只见车顶的帷帐重垂,繁复甚积,连映得近距女子的面容都不甚清晰,便浑浑噩噩说了许多话:“徽儿,我来见你,是不是过了太久?你怨不怨我......对不起,我没有做到,连你都救不了,我又怎么救下汉室......徽儿,再来一次,你愿不愿意陪我逃出四面高墙,走到一个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如果皇兄还活着......”
曹节面色微怔,不知为何,只觉胸口顿痛。她擦了擦眼角,连自己不明白——她早知道的。明知他心里住着一个忘不掉的人,一个为他舍弃性命,又为他孕育生命的无可替代的人,却甘愿受这份凄苦。
她遥想起建安十八年,初入宫那会儿一个寻常的午后,她百无聊赖地同妹妹曹宪在永始台下玩秋千,曹宪春色的衣袂飞扬,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粉蝶,稚嫩的面庞却要比这翻飞的衣角还要美丽。为了妹妹的笑容,曹节一次又一次将她往更高的天空推去,欢颜笑语间,如同她们还在曹府后院一般的宁静和谐。也不知是如何感知,一道目光远远落在她的身上,她迟疑地看去——
不远处赤色高墙下,刘协负手而立。玄色朝服的广袖垂落,被晚风拂得微晃,莹莹如玉的面庞映着墙头上探出的一丛薜荔,若有所思般呆呆地望着她,见她回首,便忽然扯出一个微笑,眉眼盈盈,唇角勾勒起足矣让岁月为之停留的美好。曹节以为那一瞬间,天地只有他们二人,他是看着她的,就像天地间只有她一样,明明他们并不熟识,入宫多日,也只有新婚当夜他对姐妹二人轻轻问候的一面。为何自己,又从那眼中看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为着那一眼,哪怕他什么也没有说,今后历经的种种,她都心甘情愿了。曹节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她不再多想,疲惫地闭上双眼,将刘协搂得更紧了些,也想要落进一场无尽欢乐的梦中去。
黄初元年十一月癸酉,以河内之山阳邑万户奉汉帝为山阳公。
黄初元年十二月。山阳公奉诏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