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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试写离声入旧弦 ...

  •   老宫女之所以被唤作老宫女,并非是她年岁几何,而是因为在宫中待得确实漫长。老宫女约莫是光和四年春做的宫女,那一年春洛阳宫内,何皇后毒杀王美人,方出生七日的小皇子没了母亲,为祖母董太后所怜,亲予抚育。她原只日日为董太后梳头,董太后觉得她生得机灵可爱,便安排她做了小皇子的亲侍。

      从未生养过的老宫女地抱着小小的孩子,就这样伴着他逐日长大。她给小皇子讲霍去病封狼居胥,光武帝昆阳之战时天降异象,握着小皇子的手教他写字,小皇子将她当做无所不知的奇人。渐渐地,等到她再握不住小皇子的手,他已经把书读的很好。后来,董太后召侄儿董承进宫,带着他第一次舞剑,第一次骑马......老宫女总在一旁静静观赏。某一天,小皇子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本棋谱,拉着老宫女陪他一同研习,老宫女自觉愚笨,总是不能很好参透棋谱中晦涩意味,徒觉苦恼,小皇子却一点就通,倒成了她的老师。老宫女笑道:“陛下长大了,奴婢才疏学浅,只粗识几个字,再教不了陛下什么。”小皇子只道:“阿保有很多故事说与我听,这就很好。”

      待他长到八岁,董太后将一个和他约莫大岁数的女孩牵到他面前,婉声道:“祖母老啦!今后就由这个妹妹陪着你,好不好?”小皇子先是看了老宫女一眼,老宫女将手轻搭在他肩头,将他缓缓往外推了半步,再对上那个女孩剔透毫无羞怯的双眼时,他心里便安慰了些。小女孩见他愿得上前,剪水般的双瞳微微颤抖,凌声道:“我会保护你的。”

      小皇子怔住片刻,方偏头一笑,只道:“嗯,我也会保护你的。”

      不日,何氏一族逼杀太后侄董重,董太后忧惧而死。董卓借机入京威慑百官废杀刘辩。小皇子变成了小皇帝,小女孩成了他身旁最亲近的董贵人。

      小皇帝身边有了陪伴他骑马舞剑的人,老宫女便渐渐的退出他的生命。才思敏捷的贵人陪他从《尚书》读到《春秋》,随他从洛阳走到长安,走到许都。小小的,名为执念的种子在他们心间生根发芽,他们有了自己的思量。聪慧的贵人见到皇帝为曹操所制的无奈,她想要做些什么,她知道,他也想做些什么的。

      一谋两计,一计杀身,一计诛心。先灭心智,再图身死。若成一计不成,尚有后继。

      皇帝问,曹昂好不好?贵人道,曹昂年长,心智已定,恐难动移。皇帝又问,那曹彰如何?贵人继答:曹彰性简易,重信诺,臣妾没有把握。皇帝只道:那便只有曹丕了。

      皇帝侧身问垂立一旁的老宫女:“阿保通晓世事,可知当以何克之?”

      老宫女并非十分通晓心计之人,思虑片刻,想起董太后将刚出生的婴孩付与她手、想起刚会说话的小皇子,唤她的一声“阿保”,想起十岁的皇帝为李傕郭汜所胁,蜷缩在自己怀中的模样,不禁淡然一笑——让人在面对何种境地时都会产生动摇的本事,或许眼前这位提问的人与生俱来就拥有。

      建安二十三年元月,老宫女收到一份阔别三十年的信。来信者上书父母兄长均已故去,唯有小弟尚在人世,从未忘记过年少入宫的姐姐,颠沛流离至许都,特书信一封,求姐弟团圆一面。皇帝听闻此事,准许老宫女出宫与小弟共叙亲情。

      老宫女见到离别时尚牙牙学语的小弟,今已鬓发斑白,满面疮痍,比她这位长姐看上去都要年长几岁,不由得悲从中来,姐弟二人相拥而泣。世道凋零,她躲在宫墙中苟且偷生,眼下看来未必是件坏事。小弟将一旁清秀瘦小的少女牵至她面前相认,笑道:“这是小女儿沅儿,母亲在时,总说沅儿与长姐极像,如今一看,倒是真的。”

      老宫女因此对这侄儿十分喜爱,夜里,姑侄二人同榻而眠,小沅儿缠着老宫女给她讲故事。老宫女笑着同她讲了一个皇帝与妃子的故事。沅儿听完,只问道:皇帝一定很爱这个妃子啦?老宫女摇摇头。沅儿不解道:“不爱他,为什么要同她生这么多孩子?为什么待她死后,总是想起她,念着她?”老宫女释然道:“或许只是愧疚罢!”老宫女心里默想皇帝看董徽的眼神,同小时候她见过的父亲看着母亲,是不一样的。

      沅儿继道:“那这个皇帝心也太狠,想来也不懂得怎么爱人,更不曾爱上过任何人。”老宫女笑道:“你才多大,也未必懂得什么爱与不爱——身在高位,诸事皆不由己,皇帝就是要娶许多女子,生许多孩子的,爱与不爱,和这些又没有关系!不过说来......约莫是有的。”沅儿耳朵竖起,顿时缠着她继续讲,老宫女只道:“这又得重新讲起,待这个故事说完,可真的要天亮了。”沅儿有些沮丧,倒也不十分为难姑母,听父亲说,姑母一早便要回宫里去,下次再见不知何时。老宫女也有些惆怅,这些年她一直将这些事情埋在心里,一个人体会他人的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别,转念一想,委实可惜,便又同沅儿讲起新的故事来——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男人和一个男孩。男人有着一个天衣无缝的计谋,只为让男孩的心落在他手上。于是他设计了一场春风,一片杨柳,一匹骏马,一双似水的眼,一袖兰香...其实他不必做这些就足矣。那男孩顺其自然地走入男人造就陷阱之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男孩不在身旁的时光里,男人会默默地想些什么。待到后来察觉,只要男孩在男人身边,他的欢笑总是多过忧愁,有时候他都要忘却自己的身份,只因为男孩是那样全心全意的仰慕他,倾悦他,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是那样纯,袒露出的心又是多么的真。就连梦呓喊的,都是他的名字。

      直到有一次,男孩随父出征之前,偷潜到男人身旁,将自己手中的那朵白花簪到男人的胸前,那时男人方知结网自缚,终掉进自己设下的陷阱中去了。

      沅儿对这个故事显然觉着吃惊,低声道:“这便是古书里说的分桃断袖了!”

      老宫女如常道:“小沅儿,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呢?”

      “姑母,那你得告诉我后来的事情嘛,止在此处,实在叫我难以评判。”

      老宫女喃喃道:“后来啊......后来男孩长大了,也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知道了这场彻头彻尾的欺骗,男人原与男孩父亲早已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为了撩弄虚影,才故意同他亲近,以示诚意——为的就是一击毙命,将男孩一家斩草除根。时机成熟事,他写下密信召集亲信,决定施展大计,只可惜棋差一步,那封密信外泄,终究功亏一篑。男孩怒火攻心,借着替父行事的名义,将和密信有关的亲信、男人在乎的妻子、儿子,全都杀光了。”

      沅儿被这后续惊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叹道:“姑母,你这个故事讲得人好难过,这样凄惨的结局,还不如从未相识过呢!他们的开始,要是没有欺骗就好了。”

      老宫女摇了摇头:“没有欺骗,就不会相识,他们本 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永远也不会是。何况,那人的愤怒,并不只是因为欺骗...在他知道后的许多年,其实也是心甘情愿的。这样说来,男人只是一计溃败,另一计,真真是有效,只是这失败的代价太过沉重看些,唯一宽慰些的是那些为他死的人,没有一个后悔。”

      沅儿仍是困惑:“又恨他,又心甘情愿,这男孩好是奇怪;这男人亦然,他肉体凡胎,怎么引得众人为之死也无悔。”

      老宫女笑着不再多说,沅儿也不多问,陷入自己的沉思中去,不许久便安稳睡去。

      翌日醒来,老宫女已收拾妥当,欲归宫去。临行前沅儿扯过她衣角,颇有留恋之意,虽说只共处一日,她却十分喜爱这个为她讲故事的姑母,也还有许多问题想问老宫女,老宫女慈爱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只道:“小沅儿在家好好的,来年姑母再讲故事给你听。”

      沅儿目送载着老宫女的牛车缓缓远去,直至消失不见,忽觉这一日光阴连同昨夜的故事,皆似黄粱一梦。真假难分。

      她再没等来老宫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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