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酒醒常恨锦屏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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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总是做梦，对于一些特别的梦，时隔多年他也能记得很清楚。
譬如自己七岁那年，曹丕梦见自己是一只在天上盘旋的苍鹰，下方是一处四方的小院，满树梨花下，父亲在院中读书，母亲怀里抱着小小的曹植。曹丕想说些什么引起他们的注意，却发觉自己发出的鸟鸣 ，没有人能读懂。他飞到父亲面前，却直直的穿过了父亲的身体，他拼命地扇动翅膀与鸣叫，直到哭着从梦中醒来。
他的身旁空无一人，天尚且微亮，心里有些委屈，却没有可以诉说的地方。于是他将这个梦默默藏在心底。
十二岁那年，火光冲天的宛城总萦绕在曹丕的梦境挥之不去。唯独有一回，曹丕梦到曹昂牵着他走在兖州灯火通明的街市。他们在一处百戏演出面前停下，他被精彩的演出吸引了目光，曹昂揉揉他的脑袋，让他在此等候。他不受控制地驻足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望着曹昂远去的背影。渐渐地，街市的画面，四周嘈杂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他的身体变得轻盈，缓缓漂浮起来，随即被一股力量拖得快速后退，最终是惊悚的失重感将他惊醒。
这一次，曹丕兀自起身，在屋檐下坐下。他抱着膝，低埋着头，心想，世上已经有这么多不能自主的事情，为什么连梦境都不能遂一次心愿。
这些思绪，谁会与他一样懂得？
而后，十三岁的曹丕梦到自己躺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挣扎着要爬起来。北风列列，他艰难地踏过一具又一具模糊的尸体，他能听见潺潺流水声，却始终找不到这源头。他绝望地低下头，再次抬头之时，只见刘协静立在河畔，向他伸手，带说会他离开。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走去，就在将要触及的一瞬，梦醒了。
曹丕被疲惫击溃，睁开眼来，才觉自己身处暖室锦帐之中，床帷系着的鎏金铜铃轻响，窗外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将室内照得金光盈盈，但见屋角一缕残香袅袅。刘协身着单衣立在香炉前，鬓边几缕青丝垂落，愈发衬得刘协面容清隽如玉，只是眉头微锁，似在思虑什么。见曹丕醒来，嘴角忽地扬起温和笑意：“徽儿说此香最为安神，怎么叫你做了噩梦？。”
曹丕喉结滚了滚，心中不免惶恐。虽说自马场相识，他便是许都宫里的常客，时常进宫伴刘协弈棋论史、抚琴赏乐。曹操对此并无多大表态，只偶尔问他皇帝言行，似有要他代为监督之意。因他年纪小，二人不似寻常君臣那般隔阂。可终究君臣有别，擅宿帝王内宫，实属失仪。只是刘协此刻的笑意，让他将旁话都咽了回去。
刘协款步至床边坐下，前倾了些身子，凝望道：“不妨说与朕听？”
也不知为何，在这样灼灼的目光下，曹丕第一次有了将自己光怪陆离的梦向人倾诉的勇气。他从见到刘协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对他的心，似乎是不同的。不同于对仰慕的兄长曹昂，也不同于对先前生命中出现过的任何人。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曹丕甚至以为，在见到彼此的第一眼，对方同自己目光交错的那一刻，二人都走进了同一片外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隐秘、晦涩、肮脏。
若非如此，作为帝王，刘协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包容，真的只因为他是曹操的儿子吗？那被一次次召入宫的为何不是年纪更相近的曹昂？
那么，只能是因为......
曹丕倏然毫无忌惮地直视着刘协，他将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梦境娓娓道出，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他想要自己心底的声音为人所知，或者说，为眼前一人所知。
随着他话语渐近，刘协眼底的笑意愈深，少年人看不清这笑意深处的含义，只是是在一步步探寻中深陷进去而不自知。刘协听着他的低声倾诉，忽地抬手用指腹轻轻抚过曹丕的眉间，曹丕的耳尖瞬间烧得滚烫，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薄红。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被刘协伸手轻轻按住肩头，暖室里，那一缕残香似乎愈发浓郁，叫人头晕目眩，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刘协清隽的面容近在咫尺，叫人不能忽略。
曹丕的声音渐细，手不自觉攥紧衣角：“丕当报陛下梦中施救之恩，为陛下肝脑涂地......”他看似不经意地落下一句能给出的最重承诺后，便不敢再看刘协的眼睛。
正因如此，刘协闻言后一闪而过的惊异目光，他也没能看见。只觉眼前光影一暗，温热的气息拂过鼻尖，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刘协的动作极缓，带着不容错辨的缱绻，以微凉鼻尖轻轻蹭过他的鬓角，似在安抚，随即便唇瓣落在他的额间，带着微凉的柔软，细细厮磨片刻，如蝶恋花般轻盈。
少年于情动委实懵懂，只觉得心底涌出一股稠浓情感，如巨浪一般推得他要昏过去。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朕是要你报恩，以何为报？该朕说了算才是。”刘协的声音低哑得缱绻，气息拂过曹丕的面庞。他微微低头，唇瓣擦过曹丕泛红的眼角。曹丕顿时浑身僵得像被施咒，慌乱中偏过头，却又撞到刘协怀里。
刘协见状，低笑了起来，将人轻轻圈在怀里。
曹丕浑身发软，慌乱与悸动交织，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能清晰感受到刘协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怀抱的温暖与安稳，他贪恋这一刻，却又有了犯错一般的恐惧。紧接着他第一次感到，贪念胜过了恐惧。
他将自己全然交付，去换取这片刻的温暖，这暖意将他从黑暗与惶恐中打捞出来，护在一片泛着柔光的光晕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正走出了宛城的夜。
后来，曹丕不知是如何回到府中，他怀着某种莫名的愧疚在家中躲着父亲，悄然无事地过了几日，刘协也再未召他入宫。那日在寝宫中的种种，如同梦一般，不大真切。又过了十日，他心中的余波尚未平息，便闻父亲将率兵北上，准备与袁绍决战。
战事的紧急让曹丕不再有杂思的须臾，他就这样被推着走进了官渡——踏进了那处他生命中更深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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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里关着的那位自那日大雪皇帝独自一人御马来访后便滴米未进，昨日一见，竟已有油尽灯枯之相。这让总管此处的宫人沅儿很是苦恼。
沅儿的姑母本是先前许都行宫的宫女，奉命侍奉两位因母亲董贵人被赐死而被幽禁的公主。易主之后，二位公主被新帝纳为贵人，一并随朝迁至洛阳。可惜姑母并无福气随二位贵人返回阔别半生的故乡，途中染病去了，掖庭便又召沅儿入宫代其之位。
她入宫这月余，不过在二位刘贵人身边服侍几日，便被安至此殿管理内务。
自那人入住已一月有余，她始终拿不准皇帝的心思，听皇帝口谕，便是要他在此自生自灭。思来也是，前朝之君，以当今陛下的气性，断是留不住的。可经那几个常驻的侍卫点拨，才知道陛下对此人的态度似乎并非如此，陛下有来时，一呆便是一整天，若是厌恶与憎恨，又怎会如此？
十三岁的沅儿想不明白。
她进殿洒扫时，也会偷偷张望刘协。他或在看书，或在静卧，就像一尊雕像，什么话也不说。他的眼里没有哀伤，也没有愤怒，像是无可奈何接受这世事无常的一桩枯木。这让她想起二位刘贵人，她们也像自己的父亲一样，静静的，似乎是强撑着活下去一般。她在想是不是心中的悲伤和痛苦到了极致，就只剩麻木？只是偶尔，刘贵人姐妹二人会在深夜相对而泣，尽管如此，好歹也算有个依靠。而刘协在这里，能陪伴他的便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再无其他。
思及昨日刘协的模样，那空旷冰冷的宫室让她实在于心不忍，便在今日洒扫前从自己屋内分出些炭火，偷偷带了过来。她初入宫闱，形单影只，什么也没有。所能做的，也只有让他暖和一些。
她将暖炉提至榻前，刘协似是十分惊异，支起羸弱的身子半倚坐着，破天荒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山阳公，奴婢名叫沅儿。”
刘协细细端详她一眼，道：“今日瞧见你，总觉得眼熟。”
沅儿少有被男子这样注视，慌忙低下头，心里只以为今日行事确实逾矩，才引得刘协这般沉稳的人发话，颤声答道：“奴婢的姑母从前在许都侍奉二位刘贵人。”
刘协问言一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你们姑侄二人倒是相像...你姑母可还好？”
“姑母在来洛阳途中便病去了，才由奴婢接替，前来侍奉贵人。”沅儿如实作答。她未曾想到，刘协的记忆竟然这样好，对于从前宫中一个小小宫女的模样都能牢记在心。
刘协轻叹一声：“她们...还好吗？陛下对她们好不好？”
沅儿不忍提及她二人的泪水，思及进宫这几日，倒也不见陛下多有为难，衣食住行与其他妃子皆是一般，便宽慰道：“二位贵人很好。”
“好...那就好。”刘协似是松了一口气，他看向榻前的暖炉，艰难地勾出一个微笑，“沅姑娘，多谢。”
沅儿余光瞥见那微笑，心头一惊。将头埋地更低了些：“这是奴婢应做的。”这月余来，她未曾看清过刘协的容貌，他总是坐在阴翳中。只觉是一具枯体残躯，甚至于蓬头垢面，带着些许秽臭。今日一见，便发觉他除却病态，容貌很是清润俊秀。
炉火将榻前的寒意渐渐压去，殿内渐起暖意。沅儿早已完成了今日的洒扫，正欲退去。却听得殿外一阵纷扰，随后殿门被猛得推开，只见一高大身影满身酒气立在门口，身下一道黑影被屋外的光拉得狭长，沅儿片刻才因服饰冠冕识得此人便是曹丕。
曹丕身旁的侍从纷纷退下，带上了方被开启的殿门，望着关闭的殿门，沅儿顿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忙避到一处柱前垂首立侍。
曹丕这时才察觉殿内有这么一个人，斜看她一眼，或是因为醉酒的缘故，未将她放在心上，只跨步拨开轻纱帷帐，朝寝室而去了。
殿外，积雪渐融，要比前些日子更加冷些。同曹丕齐来的郭照转身欲走，侍从小步上来：“贵嫔，宫人宋氏还在殿内，您看......”
郭照面色不改，似是对此事了然于心，只道：“无妨。”
她抬头望向灰茫的天空，冰霜凝结在她微锁的眉头。也不知这一步走的是对是错，她想。有些事，终要有个结果。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旁观者。这次，她想要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酒醒常恨锦屏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