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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紫骝认得识游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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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缓缓睁开眼睛,他不知自己是从梦中醒来,还是从昏迷中醒来。待对上身旁的郭照一双贞静含情的双眼,方回过神思及昨日自软禁刘协处回到寝殿后,便召郭贵嫔前来饮了许多酒。也不知饮了多少,才沉沉昏睡去。
他把夜里醉酒后的泪水忘却了,是郭照一滴一滴地将它们珍藏。她已经习惯这样做。她将今夜的泪水、过去的的泪水、这许多年无数次的拥抱与欢好一并放进心中那个上锁的匣子深处。她将曹丕的这些哀伤化解,终了,一贯地含笑垂眸,和顺恭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面地继续下去。
细想来,距南郡太守府的惊鸿一瞥竟已有七载。被父亲引荐给曹丕之时,她见到曹丕眼底闪过的一丝欣喜,当即扬言将她纳入府中,她自恃美貌,以为他是心悦自己的。不曾想她陪着他走进世子府,走进洛阳宫,这一路上再也没有重见过那份欣喜。只见得曹丕的孤立无援、心力交瘁,他的泪水,他的叹息,皆化作他令人发指的狠厉,将他一步步送到皇位之上。
无论如何,只此一生,这便是她的良人了。既然得到他的情已成奢望,她只能想着做一个在他身边可以依靠的人,好歹能让他有支撑着走下去的勇气。她并不那么在乎那份欣喜,面对这个总是沉郁的男人,她宁愿只做一个旁观者,一如独自坐在菩提树下,静静看尘世间花开花落。
外人眼中的宠冠后宫,非她不后,她自己也不清楚缘由,却也能够明白,并非念及她的陪伴,或许是她和曹丕两个人的妥协。
“陛下若心中有事不足与外人语,不妨说给臣妾听。”郭照将他揽到怀中,垂眸凝视着怀中的皇帝,如同母亲对待孩子一般。她很清楚自己面对他的万千悲伤本就无计可施,便只能这般拥着他。她用手指轻轻地抚过怀中人的双眉,唇角,这张面庞仍是俊朗得如同他们初见之时,只是这份美好并不属于自己。
曹丕缓缓闭上双眼,轻叹一声:“孤想骑马。”
郭照心中虽有不解,却也一如既往地随了他的意:“臣妾侍奉陛下起居。”
洛阳宫多年前被董卓付之一炬,唯宫外的马场侥幸逃过一劫,仍是前朝模样,场周的树木依旧,隔绝出一片寂灭。穿过道道宫墙而来,一路空旷无人。曹丕身侧除却同行的郭照,只随着一位手掌宫灯的内侍,因天光未亮,唯有手中灯火将黑青的地砖照亮,沉沉夜色却如深黑的巨浪,要将这仅有的一点光亮吞没。雪仍是莹莹地下着,无声无息。曹丕顿立,微微抬起头,伸手去触碰天上落下的一片雪。
冬天太漫长了,漫长到建安元年冬的雪一直下至今日。宛城那个夜晚,四面八方灼目的火光,刀光剑影间飞溅的鲜血,肆意落在雪地上。十岁的曹丕一人一骑在旷野上疾驰,攥着缰绳的手被勒得渗出血来,他面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纵横在原本冠玉般的小小脸庞上。他已不知奔离宛城多远,只是本能地挥着马鞭,□□的紫红色骏马载着他不断向前去。
可是雪地之外是更苍茫的雪地,纵然他骑术如何高明,都逃脱不得。他多想有人对他伸出手来,将他带走,走到何处都好,只要那处春暖花开,微风和煦。
他想起那日马场上,刘协见曹昂为他牵来的小马,便将自己牵的这匹高头骏马赠他,言道:“这马才配得你。”刘协还说:“文帝自代国携九骏至长安,有浮云、赤电、绝群、逸骠、紫燕骝、绿螭骢、龙子、麟驹、绝尘,如今这匹便是当年紫燕骝的后裔。”刘协提及昔日汉家辉煌之时,眼底泛着夺目叫人不敢直视的光。
刘协将这辉煌的一角缩影递到他手中,他第一次接到这样珍贵的礼物,一颗激动心就要怦出来。他涨红着小脸,生涩地回:谢陛下。刘协只是笑,董贵人也笑,就连一旁的兄长也在笑,他们都笑得那样好看,青春浸发,真心诚挚,在那一刻,他们没有君臣之别,亦无男女长幼之分。
快乐与欢愉短暂如白驹过隙,因果结缘,这欢愉被塞进他漫长绵延如阴雨不绝的生命里,给了他活下去的动力。
内侍将那匹步入老年的紫燕骝牵来,它今年已有二十五岁,曾载着曹丕多少次从战场死里逃生——若不是这匹马,他或许将会同兄长,同典韦将军一样,永远留在宛城那片炼狱。它如今也老了。鬃毛光泽不复,体型也略有几分枯瘦,唯眼中神采依旧,曹丕上前,它便用粗糙的头颅轻蹭曹丕的肩头。
曹丕起身上马,大氅抖起一片雪屑。他牵着缰绳在原地兜转半圈,忽地想起了什么,看向身后跟随来的郭照,对内侍道:“送贵嫔回宫罢,朕出去转转。”
内侍虽是不解,也只得应下。郭照沉默不发地福了福身,头也不抬地退下。她已习惯这样的退避,也似乎知道皇帝要去往何处。那个她在皇帝梦呓之时听过数次名字,她早就明白的,她甘心的。
不知为何,今日的风雪似乎格外刺骨,冷得郭照落下一滴泪来。她悄悄回过头,往那渐远的身影望去,原来爱一个人,便是如此酸涩的凝望。她还是骗不了自己。
她唯一能宽慰自己的或许是她的所感,曹丕也懂得。
曹丕驾着紫燕骝在马场上飞驰,眼前晦暗无明,一人一骑却并无丝毫畏惧,马蹄下扬起的雪泥溅污了君王的衣袍。马场圈地广阔,没了宫墙内的拘束,若是天光亮时,定是一副纯洁美丽的景色。偏偏因为这黑夜,让此处生出不明的幽怖,但闻马蹄与北方呼啸声。
不知过了多久,年迈的良驹喘息渐重,他才渐渐放缓了速度,想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打马回到宫内去。
待行至那处宫院,他便步行引马牵行。紫燕骝在殿外止步,别过头看曹丕一眼,曹丕对它淡然一笑,抚了抚他的鬃毛。
寝殿内只一盏烛火亮着,刘协还在熟睡。薄唇微抿,眼睫低垂,安谧得叫人恨不起来。
曹丕静坐在榻下,忘却自己手凉,伸手便去触碰那温润清瘦的面庞,刘协被这寒意惊醒,睁眼见竟是曹丕的面容,瞳孔惶然颤抖——这颤抖并非源于恐惧,曹丕的眼神太过有力量,只要认真地看看着一个人,便足矣将人逼至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曹丕见他醒来,只将额抵至刘协的额前,在他唇边落下如蝴蝶触及般的轻轻一吻:“伯和,你从前多疼我。你就留在洛阳,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好不好?”一吻罢了,他似有留恋,手指拂过那落吻之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殿内阴冷,他将身上的狐皮大氅取下,披到刘协身上,刘协已病得孱弱至极,也只能由他做什么都好。恍惚间,刘协都不能分辨,眼前的此人究竟是人是鬼,倘若是人,为何他冰冷得毫无温度,如同自阿鼻地狱走来;倘若是鬼,又为何吻他?是要带他走,脱离这人间的诸多不甘与苦楚吗?
他们本是不相恨的。
刘协思恋那柳下的少年,本该是他生愧疚,那罪孽他无力偿还,便只能一次次失去身边仅有的人和物,就连兄长传给他的那枚传国玉玺,也弥补不了这份罪孽的空缺。他将太过年轻的曹丕用近乎蛊惑的手段一步步将自己拉进,是他生的贪念与欲念,将曹丕以几乎毁灭的方式引到他本不该过早探索的情爱之境,种下执念过于深厚的种子。他贪恋少年的洁白无瑕,却忘了少年终将长大,这份感情终有一天会走到他不可控的地步。时至如今,似乎唯有生命做抵押,才有出路可循。
可他刘协不是懦夫,他不会求死。
“子桓......我梦见了阿寿,她口鼻都流着血,不肯同我说一句话,还有徽儿...她哭着说夙愿未了,转世无门,只能在炼狱间漂泊游荡——”刘协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支起病弱的身子,因实在无力,又落回榻上,曹丕小心地接住他的坠落,以近乎虔诚的方式将他用入怀中。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曹丕一遍遍的低声抚慰,似乎这样就能抹去刘协提起的那两个名字。在曹丕的记忆里,伏寿的容貌已经模糊,而董徽乌黑的发鬓、瘦弱的身躯,嘴角那永恒的淡淡笑意,如潮水般一幕幕闪进他的脑海。
十五岁的曹丕捧着白绫来到董徽的面前,心中怀着报复性的得意在。为了父亲的首肯,为了那人的一心,罪恶超越了他心中最后一丝良善。他也是那时才发现,自己和父亲竟然如此相像——一旦想要得到什么,便会不计后果去做。
曹丕以为董徽会哭着恳求他,至少放过腹中的孩子,就像刘协对父亲的祈求一样。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看起来最为柔弱,总是羞赦地垂目站在刘协身后的女子,在生死存亡之际,却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从容。
董徽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带着这最淡然的微笑,落下让曹丕此生都不愿再回想起、最狠毒的言语。
曹丕将自己从痛苦的回忆中拉扯出来,强行将思绪转到十岁那年某个暮春午后。他执黑子,刘协执白子,正因踌躇落子之际,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他执子的手,他错愕地抬首,对上的便是刘协那双深邃含情的眼睛,就算尚且年少,他也知道这神情的含义——父亲便是这样看向母亲的。曹丕的眉眼、唇边被对方的目光一寸寸抚过,心如擂鼓,耳后顿起一片飞红,刘协不急不徐地将他的手引向棋局上一处落下,罢了,笑道:“这局我让你,待你同父兄自宛城凯旋,你再让我一局,好不好?”
再后来......
过去他想留下的太多,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住,他所珍视的兄长、挚友,都在过去的十几年内一个接着一个离自己远去。四下皆静,唯有屋外紫燕骝的低声喘息,曹丕看向此刻怀中的紧闭双眼的刘协,正在对他进行最为决绝的抗拒。曹丕并不在意,低下头来,用自己冰凉的脸颊,去触碰另一片更为冰冷的脸颊,好似只要再靠近一些,他便不会再失去,他们将永远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