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碧云天共楚宫遥 ...

  •   黄初元年,冬。

      北方的雪较之南方除却厉,更有一股狠决在。平野皆寂,枯枝覆白,举目见哀。洛阳宫喧嚣寂灭,大雪纷飞,白气弥漫间,丹楹朱阙不见失色,反以赤色夺目,徒显皇宫威严。

      处处宫门紧闭,唯有西北角一处大殿,漆色窗棂上支着半支梅花,刺骨寒风裹挟着屋外的生气,借着这支梅解开的缝隙,悄然钻入殿内。此殿庭院内外均有持戟护卫把守,地冻天寒,天色晦暝,不免让人乏困。暖阁外二位侍卫便扶着戟正眯了会儿神,被忽一行急切脚步踏雪而来惊醒,顿时神清目明,忙抱着兵器俯身行礼——

      “陛下。”

      曹丕目光沉沉,眉眼如霜凝影。狐裘覆肩,玄色衣袍垂落如夜,透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威压。身后宫人自袖中取钥匙的片刻,他斜睨一眼亭中那颗柳树,眼看已要有一抱粗,柳枝上挂着繁茂冰凌,如开了一树冰花。树影婆娑间,他想起年少在许都的时光,在树上探出头的自己,远处大哥焦急的张望,父亲严厉正肃的责备......以及柳下冲着他春风一笑的清俊少年,心中只觉淡淡的凄然。

      时过境迁,这许多事,在这世上,如今只有他一人能懂。

      分神的须臾,殿门被宫人所启,寒风裹着雪屑呼啸而入,将屋内湿冷气息逼退半分,烛火也被压得微微一沉。屋内那人盘膝在榻上看书,似是等候多时,却始终不看他一眼。

      “退下。”曹丕声音低沉,带着冰霜般的寒意。侍卫与宫人应声退去,殿门缓缓合上,将风雪与纷乱的思绪隔绝在外。

      榻上那人仍是头也不抬,低垂侧脸上,精致的鼻翼微微翕动,独对着手捧一本书。曹丕知道,这并不是他如此爱看书,只是不愿多看自己,哪怕一眼。

      直到曹丕步至面前,那人才缓缓道:“这次来,是终于肯让我迁去封地了么?”

      曹丕目中精光一盛,冷哼一声:“从前说多想回洛阳的是你,怎么?如今身处洛阳,急不可耐想离开的也是你——”

      空气中弥漫的阴湿气息交错,叫人分不清此处是人间还是地狱。他想不到,从前极爱熏香的人,有一日也会处在臭秽之间。座上人的侧脸在昏暗中,被幽幽烛火缠绕得明晦难分。眉眼生得如何,叫人看不真切,唯一双眸子在晦朔间露出一点清光,对于曹丕冷嘲热讽的话语,似乎并不为所动。都说物是人非,天下尚且能易主,为何这双眼睛,却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变,岁月由着细纹攀附,却又不使得这份清雅失去半分颜色。

      曹丕暗暗憎恨这人的处变不惊,好似对方越是从容,越显得自己越是狼狈可笑。他眼里一贯容不得沙子,更受不了半分忤逆。即位后,他当即将弟弟们分封到外地,便是为了给自己留有一片余裕之处,让一切都能尽在掌握之中......但他还是留下了一个人,面前这位,此时最不该出现在洛阳的人。

      刘协。

      这座皇宫的曾经主人,天下最尊贵的君主,如今被困顿在这皇宫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昔日,董卓曾在此处鸩杀何太后。宫中诸位嘴上不说,心中却想,陛下恐怕也要在此处解决掉这一心头大患。因此对此处的日行照顾,并不十分用心,殿内已许久未有打扫过,连御寒的炭火,也因上头没有指示,而从未供奉过。曹丕来过许多回,不是没有见到,只是似乎默许了宫人们的这些作为,这便使得那些宫人愈发散漫,连一日三餐都常有漏送。

      这样的条件下,刘协一日日孱弱下去,在数九时节大病一场。

      得知消息的曹节泣跪在太极殿外,求兄长放他们夫妻前去封地就蕃,却始终未能见得曹丕一面。她不知道此刻曹丕并不在这太极殿中——而是在宫闱深处,她心中最为牵挂的那人身边。

      殿前守着的几位宫女,皆是从前曹府侍婢。曹节待字闺中的时候,还同她们一起在许昌的丞相府内玩过秋千。宫女们见她将要昏去,忙上前来扶,各自心下都轻叹一口气,劝慰道:“夫人便回去罢,为了自己,也...”剩下的半句话,她们本不敢说出口的,只是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也为了山阳公。”

      曹节惨白的面容上泪痕半干,痛苦地半瘫在殿前的冰冷青砖上,心中悲愤交织,五内俱焚,竟吐出一口血来——“陛下恩泽四海,就容不下他一人么!”言罢,双手仍死死攥着袖口,露着愤懑不甘的虚弱筋络,她知道兄长的心狠,她将玉玺抛掷向他的那一刻就早已知道。只不过曹节在想,冥冥天意将他们捉弄至此,是否也该倦了?

      她痛苦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兄长就变了。

      此时此刻,重重厚重的宫墙之内,与她遥对的刘协也在想这个问题。只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早已有了答案。

      不知是曹丕的目光过于炽热,还是他自主地想打破这片死寂,他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惨白、毫无生机,形同枯槁的脸。在昏暗中,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就算是曹丕也为之一惊。他觉着如今自己势御天下,皇权天命,尽在自己手掌之间。可对着眼前的这个人,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掌控。他能夺来他的皇位,他的宫殿,他的疆土,他的臣民,却无法得到......许久,他缓缓抬手想要触碰,冷声道:“你忍辱一生,就图这么个结果么?”

      刘协并不为他的言语所刺痛。他眼中自己的一生,并非忍辱,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他对命运妥协、对世事妥协,而这一次,他累了,很累很累。

      最近这段日子,他常常梦见皇兄,还有那个从未出现在他记忆里的母亲,以及那座被付之一炬的宫殿。人一贯是向前的,当开始不断回溯过去的事,是不是就说明,或许真的已到尽头。

      “人命天定,我并不后悔。我只有一事求你,世人皆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阿节是你胞妹,你既做明君,便要遵循法礼,亲厚姊妹,我走之后,你要——”

      “你的命在朕手上,这些事,还由不得你说了算。”

      刘协缓缓抬目,他以一种极其悲悯的眼神看向眼前的人。此人不再是从前还不到他胸口高,有着稚嫩面孔,总用羞赦又赤裸的眼神仰头望着他的孩子。筋骨一次次地从躯体深处破土而生,他褪去了娇嫩、细白的肌肤,诚挚、纯澈的眼眸,长成了一个让人无法看透的男人。这成长本该让人喜悦,却一次次让他愈发悲伤。

      在他炽热的目光下,曹丕莫名地呼吸微促,向前一步厉声将手拍在书案上,微微抖着身诘问:“你真当朕还是当年的孩童吗?”

      “你们夫妻倒是一心的,适才朕来的路上听人通报,阿节正为你跪在太极殿前不肯起。”

      曹丕见他仍不为所动,沉默半晌,继道:“无诏入宫,于法理不合。朕遂她心意,赐了二十庭杖,已经叫人抬回府去了。”

      刘协闭紧双眼,但见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滴在他干枯不见颜色的唇角。他的一生,都不曾在什么事上有做主的机会,他掌控不了任何人或事,只能作为一个痛苦、无助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一幕幕爱恨生死的凄凉景色在眼前走过。面对因自己少有的自私而种下的种种因果,唯有无尽的愧疚。至若曹节,她的青春,若不是托付给他,就不会站到自己父兄的对立面。她将会是尊贵的公主,坐拥荣华富贵,幸福安康。她会有爱惜她的丈夫,会有自己的孩子,会有一个温暖、不必漂泊,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而对于曹丕,倘若那日,他不在柳下冲着他微笑,不去带他登高阁上吹拂那初春的风,不将那紫骝的缰绳递给他他,不俯身拭去他鬓边的那一粒柳花......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可是要那些过往从未发生,他竟也不舍得。

      。

      建安元年,许都,春。

      煦风裹着柳花掠过许都的内城墙,落在曹昂与曹丕一高一低的肩头。今日父亲带着他们兄弟二人进宫,本是为了向天子贺寿,却因天子抱病不便觐见,只得无功而返。父亲还需留在朝中商议国事,便让曹昂领着弟弟先行回府。一路上曹昂在前,曹丕小步在后,端看过去,前者气宇轩昂,英姿勃发,眉眼是逼人的俊朗夺目,后面紧贴着兄长的少年柔和嘉顺,双瞳点漆一般的清明,瞧着年纪至多十岁,一副未长成的年少模样。二人就这样在狭长寂静的宫道走着,便已是如同古画一般隽永美好。

      曹丕心细如发,循着柳花飘来的方向,被宫墙上探出的几枝杨柳吸引了注意,柳条被微风拂过便轻轻晃动,纷乱交织,不免叫人驻足。

      “兄长你看。”曹昂回过头,只见向曹丕仰着秀美如玉,尚未脱稚的脸,睫毛上仍沾着一粒柳花,觉得好不可爱,笑道:“孔臧的那篇杨柳赋,你可读过?”

      曹丕当即接道:“嗟兹杨柳,先生后伤。蔚茂炎夏,多阴可凉。伐之原野,树之中塘。溉浸以时,日引月长。巨本洪枝,条修远扬。”沉思片刻,他继轻轻念道:“我倒想起枚乘的柳赋,里面说的‘于嗟细柳,流乱轻丝’,正是这幅模样。”

      曹昂很为自己的弟弟高兴,诸位弟弟虽说尚且年幼,却也能较出二弟曹丕将书读的最好。他随父亲征战多年,少有这阳春白雪的时光,实则心里常常想着:待何时天下太平,定要与兄弟姊妹齐聚,看花沽酒,吟诗作赋。畅想至此,他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道:“要说柳,此处马场上那一片才叫好。前些日子我与安民同去,在漫天柳花间策马,好不畅快!”

      曹丕去岁才学的骑马,因着个子不高,曹昂特意为弟弟选了一匹矮脚小马,配了小一号的鞍饰和辔头 。军务闲暇之时便带着曹昂在军营外操练骑射。曹丕悟性极佳,几日的功夫便已经骑的很好了。如同许多初学会骑马的人一般,曹丕一听见跑马,心里便有几分难耐。平日在军营附近总是施展不开,若能上马场跑上几圈,实在是一件快事。

      曹昂是最懂弟弟心事的,知他自从会骑马后便对骑术痴迷,只是平日府中功课繁忙,少有闲暇。今日难得的好时机,才刻意提起马场一事,正有要带他去玩玩的意思。便道:“今日得闲,便带你去玩几圈。”

      曹丕忙道:“内城乃天子居所,怎可私自游荡?”

      曹昂见弟弟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忍俊不禁道:“马场与内禁有一墙之隔,并不算宫内。父亲在那还养了几匹好马呢。“说罢便绕到曹丕身旁,笑着将曹丕往马场牵去。

      出了宫门后绕去,便到了一大片空场,此处不比宫墙内的逼仄,就连柳花也飞扬得更加肆意。立于其中,但觉天地广阔,事尽可为。他都不知道皇宫一墙之隔的处,竟有这样一处宝地。

      马场看守的侍官见是曹司空家的公子,连忙迎了上来:“长公子,您总算来了,明公吩咐训的马如今个个精通教化,正千盼万盼等着出场动动筋骨,卑职这就去牵两匹最好的来!”

      曹昂只道:“不必,我亲自去选就是。”随即回头语曹丕:“你在此处等候,我去择两匹马来。”

      那侍官一并随着曹昂去了,只余他一人。也只有这时,他才卸下平日的端正,恢复了孩子心性,稍稍喘息片刻,好奇地打量着身后这棵尤其高大的柳。这棵柳就这样静静地依墙而生,有一枝尤为茂盛的竟越过高墙,长到墙的另一端去了,他联想起宫道上的柳,也是这样越过来攀附在墙头,不禁踮起脚尖伸手去触摸柳尖的嫩叶,细腻轻柔的触感让他想起母亲在年初诞下的小妹阿节,也是这样的娇嫩、让人多想为此永远停留。

      沉溺间,他都未曾察觉身后已有旁人在。

      一声少女的惊呼将他从思索中拉扯出来:“呀!我的面衣——”

      曹丕来不及回头,便见眼前一片白纱掠过,被这一阵轻烟吹去,悬于柳树之上。

      待错愕回首,只见一长身玉立的男子静立在他身后,眉尖微蹙,似有所思虑。双眸剪水,烟笼朦胧,将人心绪都带的飘忽起来。那男子见他回眸,便对他微微一笑,这微笑如泉涌一般,冲得他愣在那里,叫他都忽略掉了躲在男子身后那个玲珑秀雅的女孩。

      曹丕就那样呆在那里,恐怕他自己都未察觉,他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为他倾泻柔情的双眼,并不以孩子的天真,而是不经意间近乎赤裸地向对方展示一道敞开的通往炼狱大门。也不知那人是接受了这初生的罪孽,还是飘然地无心为之——男子俯下身,抬袖间,幽幽兰香将他环绕,温热的指尖轻触他的鬓边,他的呼吸都要因此停止。那人将取下的柳花随风扬去。这一刻,曹丕似乎回到了辟地开天时,天地间只剩下那一个身影,他眼里只有这一人,漫天柳花如雪,都为之静默。

      在往后的时光,每当想起这一幕,他的心脏便剧烈地抽动,伴随清晰的疼痛与酸楚。原来有的美好,会让人这般疼痛,无法以从容想起。原来人生最初的悸动,就在这样寻常的日子里,在这样好的春光中出现——往后的许多岁月,他一次次地回想,便一次次酸楚地认知到这瞬间一生只有一次。无论他怎样去寻觅,都再也无法回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