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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九层佛塔(6) ...


  •   沈觉浅已经记不清,这是他成为潭水中的鱼第多少天了,他只记得那位被阿禾称为师尊的男子,每日清晨都会在潭水边静静地注视一会儿。

      明明知道他的目光并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而沈觉浅却会因为他的到来,晃动他那并不算得上美丽的鱼尾,期望总有一天,他的目光会落在他那短残的鱼尾上。

      他就这样期待着度过一日又一日。

      沈觉浅下意识对这种期待的举动微微蹙眉,而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在水中快速地游走,残缺的鱼尾把潭水割裂出一道道既深又浅的波纹。

      因为阿禾就要来了,对比起师尊,阿禾可要粗鲁凶狠得多。他会在师尊走后借着保护青莲的名义向沈觉浅扔石头,将他砸得血肉翻飞,还会向师尊告状,说潭水里的那条蠢鱼又将自己磕出了血,污染青莲的生长灵气。

      沈觉浅觉得阿禾在针对他,从来的第一天他都没有看见过这潭水里除了他有生长过什么青莲,铁莲之类的。

      但好在被称作师尊的男子只垂眸看了阿禾一眼,便罚他跪在铺满石子的路面,他脸上的鳞片因为愤懑向上张开,嘴里吐出一条细长分叉的蛇信子,发出“嘶嘶”声,尾巴也在身后不断敲打地面。

      每当这个时候,沈觉浅就会被一只手掌温柔拂过,明明是冰凉的触感,却让他眷恋和依赖,他甚至在想,如果他受伤就能得到师尊的关注,那么他可以忍受阿禾对他的欺辱,或者说阿禾可能只是在和他玩闹。

      渐渐地,沈觉浅也期待着每天阿禾的到来。当然,阿禾也从未失约,只是他被罚得越来越凶了,身上也开始布有冰链抽打的痕迹,而他的眼神却是越来越凶狠。

      沈觉浅又一次受伤,师尊给他治疗完伤口后,在他通身布下了一个冰蓝色的保护罩。沈觉浅感觉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在潭水中游走时,其中的浮游都自然避开他,或者说是他已经和它们隔绝开来。

      他是不一样的,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沈觉浅的心为此扑通扑通地跃动着,他像是在宣告自己的与众不同,大摇大摆无比自由放肆地在水中游了好几圈,终于发现了一个同样被冰蓝色保护罩包裹着的花苞状巨物,他瞪大了那双本就不小的鱼眼,心里有个声音带着嬉笑而又笃定地告诉他,这才是潭水的主人——是师尊精心呵护的青莲。

      原来它一直在潭水中,还被巨大的保护罩保护着,而他看向自己那渺小单薄的冰蓝色保护罩,心中的跃动渐渐熄止,直至最后再也不动了。

      沈觉浅最近动得越来越少,从潭水边看去根本寻不到他的踪影,他躲在那巨大而又碧绿的荷叶下,每天关注着那个缓慢生长等待绽放的花苞。

      没有人发现他躲在荷叶下,还是突然有一天阿禾养好伤再次回到潭水边时,他嘟囔了一句:“蠢鱼不见了。”

      沈觉浅没有错过阿禾来时面上兴冲冲的情绪,以及没看见他后不能“报仇”的失落。

      可师尊并没有给出什么回应,沈觉浅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依旧那般无悲无喜,目光紧紧落在花苞上,而那条卑贱的鱼在与不在他根本不关心。

      或者说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潭水里有无数的声音告诉他,他根本不是特别的,他和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沈觉浅越发的不敢游出荷叶了,他蜷缩着身子躲在荷叶下,数着天数观察花苞生长的情况。

      “噼啪——”

      一声接着一声地冰链鞭打声在沈觉浅耳边由模糊变为清晰,这是阿禾又受罚了。

      这一次足足打了三个时辰,沈觉浅就着荷叶遮挡窥探前方的动静,他看到阿禾瘫倒在地,背后斑驳一片,混着泥土和鲜血的气息,直冲向他的鼻子里,呛得他颤抖了整个鱼身,阿禾身后蛇尾上原本尖锐发亮的鳞片此刻连着血肉被鞭打散落在地。

      而阿禾将嘴角的血迹拭去,眼神却还是桀骜不驯,沈觉浅清晰地捕捉到阿禾看向师尊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毫不掩饰的恨意,或者说他此刻卸下了伪装,以本来的面目面对师尊。

      师尊那谪仙的脸上依旧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哪怕是自己潜心教导的弟子对他怀有恨意和杀念。

      沈觉浅愈发觉得,师尊早已忘记了那个他曾随手施舍保护罩的卑贱小鱼。

      当天夜里,他闻到了一股极浅的血腥味还含着一股幽香,随后他便感觉到头顶一阵异动——那是从花苞处传来。

      一个清晰而又令他无比恐惧的声音从他心底乃至周身血液都在沸腾嚎叫着一个事实。

      青莲开了。

      层层花瓣泛着清冷的绿光,缓慢舒展开来,而莹白的中间是一个身无外物的婴儿,他睁开紧闭的双眼,看了站在不远处的师尊一眼,原本清冷的眸子开始明亮起来,随后手脚并用开始爬向花瓣,将它们撇下送进嘴里吃了下去。

      直到将层层花瓣吃完,婴儿也成长为一位十一二岁的孩童,他将荷叶采摘下做了衣裳,赤脚从潭水走向岸边,脚印在水面留下一个个圆圈。

      “师尊。”他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还有些懵懂,看向师尊的眼神沈觉浅确实再熟悉不过,那是与生俱来的天然喜爱,是刻在骨血里,乃至消亡都不会忘却的情感。

      师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将他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他额心青色的莲花印,“观漪,澹观漪。”

      “观漪?”青莲歪着头在师尊手心里蹭了蹭,师尊将他被蹭乱的头发理好后才把手收了回来,微微点了下头,“嗯,你的名字。”

      “观漪,澹观漪。”澹观漪开心地从地上起来,捏着师尊的衣袖,轻轻摇晃着,师尊垂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纵容了他去。

      无人在意的潭水里,沈觉浅看见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头一次感觉快要溺死在这水中,果然他才是不一样的,青莲是不一样的。

      还为他取了名字,澹观漪。

      全身的血肉都在叫嚣,犹如烈火焚烧,将他整个鱼身烧成灰烬,却仍也消散不去他心中那股冲天的恨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楚的明白,何为妒忌。

      而好在,沈觉浅发现不喜欢澹观漪的不止他一个人。

      阿禾也就是于堇禾,也并不喜欢他,时常捉弄澹观漪,而澹观漪早期会被阿禾气得红了眼尾,到后来他们渐渐成长为十七八岁的少年时,澹观漪越来越稳重内敛,便不会因为阿禾一两句话而伤心气愤,阿禾虽一如既往的坏脾气,但近些年嗜杀的念头却没再出现,对师尊也恭顺了许多。

      许是他们长大了,以往来找师尊帮忙的人这次带走了阿禾和澹观漪,说是出现了妖邪作乱,要带他们去除妖。

      沈觉浅暗中窥探阿禾身后早已看不见的玄色蛇尾,要是这个寻求帮忙除妖的人,发现阿禾是妖物会怎么样?

      沈觉浅桃仁大的鱼脑想不到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只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事情不能被人发现,可又有一个期待声音在脑海中传开,至于发现会怎么样,他也不清楚。

      会死吗?其实死了也不错吧。

      自从阿禾和澹观漪走后,师尊又恢复以往的作息,只是再也没有来潭水边看过一眼。

      他一直在问,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不来呢?
      这一句句的发问只由他嘴里吐的泡泡变为潭水表面的涟漪。

      沈觉浅盼啊盼啊,春去冬来,在无数个四季轮转,他只记得这潭水结冰了七次,都没有盼来那人转身侧目的一眼。

      他当真是忘了它,忘了那条卑贱残躯的鱼。

      一朵雪白色的花落在了沈觉浅的头上,糊住了他的眼,而后又化作水从他眼里流入了潭水中,他才惊觉,是下雪了,冬天又来了。

      门外传来声响,是阿禾和澹观漪回来了。沈觉浅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但好像又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阿禾和澹观漪出门除妖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倒是来寻求帮忙的人对他们愈发的客气了。

      而师尊呢,沈觉浅只偶尔看见了他的背影,他似乎望着远方,又似乎只是简单在发呆,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坐在那个虚无的宫殿里,好像连带着他也一同虚无了去。

      沈觉浅觉得,师尊,他在等人,等阿禾和澹观漪吗?

      总归不会是等他。
      他常常在想,如果他也像阿禾那般会化形了,是不是他就能站在那个人面前,也唤他一声,师尊。

      可是他想象不到那个场景,因为师尊的眼神从来不会为他驻足停留。

      而被这潭水禁锢得只有他一个,只有他这一条蠢笨而卑贱的鱼,当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出这座宫殿时,他拼命呐喊,嘶吼,求他们不要走,可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他再也体会不到那双冰凉而又滚烫的手触摸时的温暖。

      当潭水第八次结冰,雪花再一次落到了沈觉浅的眼眸里,他看到了一片杏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用鱼鳍奋力拍打着,终于接到了那片杏花,雪花化成的水从眼眸里凝结成珠滴落在杏花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早已人去楼空的富丽堂皇宫殿里,一条残缺尾巴的蠢鱼在结冰的潭水里久久地沉睡了过去。

      他再也没有等到那个人来潭水边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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