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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月亮的心脏·月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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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一片黏稠的蜜糖,月牙儿感到自己像小婴儿一般睡卧在温暖的糖浆中,思绪起起伏伏,拉起纤长的糖丝,细密的糖丝筛漏一束光,落在月牙儿的眼睛上,她慢慢睁开眼,最先感受到的是身上柔软的被子,浅蓝格子的棉被洗得发白,散发着曝晒后干燥清洁的味道,扭头一望,只见卧室里并排摆着两张窄窄的小床,一盏贝壳做的小夜灯放在床头,正亮着朦胧的柔光,木头的纹理在墙壁上蜿蜒爬行,窗帘紧紧拉着,壁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一切都熟悉地可怕,“这里是……金乌?”
月牙儿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四处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卧室,似乎一切都没变,似乎一切都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我回家了?!” 月牙儿简直难以置信,她赤着脚跳下床,脚心倏忽一下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带来一阵细细的颤栗,月牙儿推开卧室的门,顺着楼梯走下来,客厅里也烧着壁炉,橙红色的炭火噼啪轻响,映得整个房间暖意融融,两把扶手椅安静地立在一旁,椅垫上的碎花图案老旧得褪色,矮矮的书架上,泰格瑞斯神父留下的神谕典籍与她和克里斯儿时的绘本故事书整齐排放在一起,每本书的书脊都摩挲得发亮。
“克里斯?” 月牙儿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在暖洋洋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空灵,月牙儿站在客厅中央,她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和谁一起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头脑中似乎起了一场大雾,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房子里没有人回答,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发出持续的哔剥声。
月牙儿转身走向厨房,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灶台上的小煮锅正咕嘟咕嘟、欢快地沸腾着,白色的蒸汽顶起锅盖,溢出了一点点奶白色的泡沫,浆果熬煮后的甘甜混合着谷物的甘醇,一同扑入月牙儿的鼻息,“这是……浆果粥?” 月牙儿小心翼翼地将小煮锅端下来,顺手调小了炉火,青莲花般地火苗倏地收敛了花瓣,只剩下花心一点点幽蓝,闪动了两下后便熄灭了。
可是克里斯去哪里了呢?这里没有克里斯,但克里斯的影子却无处不在,壁炉旁的椅垫上残留着他倚靠后的凹陷,餐桌上一只他用惯了的瓷杯里还剩着半杯水,他最爱看的星图绘本被抽出了一半……可克里斯呢?怎样才能找到克里斯?
莫名的恐慌攀上心头,月牙儿快步走向大门,用力一把拉开,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带来湿润的泥土和新鲜青草的味道,不远处的溪流在稀薄银光的照耀下,像一条不断闪烁的碎银丝带,潺潺流动,波光粼粼,月牙儿不禁抱紧了自己的手臂,这寒凉的气息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院子里也都没有变,碗口粗的大树依旧枝繁叶茂,伸展的枝桠间缀满了鲜绿饱满的果子,远望像一只完全伸展开的大手,修长的指间缀满珠玉,树下的石凳光滑冰凉,上面还放着一本故事书,摊开的书页被风卷起,一片落叶遮住半行句子,让故事的结局模糊不清,月牙儿怔怔地站在树下,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枝头那些在银光下几乎透明的绿色果子,时光在这里就像不存在一样,那么多年的离别与漂泊,似乎从未发生过,月牙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肘弯,那个新月型的旧伤疤,如今只剩下淡白的一道浅浅痕迹,像被擦掉的铅笔素描,颜色虽然擦得掉,但用笔的力度却清晰得如同昨日。
“月牙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月牙儿猛然回头,克里斯就站在那里,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克里斯穿一件象牙白的薄衬衫,为了抵御清早的寒冷,他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毛线马甲,衣服的前襟上沾了些许草屑和灰尘,像是刚刚劳作归来,他的衬衫袖口卷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和那个与月牙儿一样的,新月型的旧伤疤。
一颗心脏在胸腔里骤然收缩,月牙儿慌忙向前一步,贪婪地抱住克里斯,“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 月牙儿的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恋,她努力去嗅他身上的味道,克里斯的气息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像初雪,又像旧书页,全星球的提米草加起来都抵不过克里斯的一句话。
克里斯笑着拍了拍月牙儿的后颈,“我去喂雪鹿吃早餐,” 克里斯的下巴抵着月牙儿的发顶,他的声音透过胸腔传进月牙儿的耳朵,在耳膜上轻轻震动,“它们现在很能吃,一天三顿饭,一顿都不能少,一旦肚子饿了就会哼唧唧抱怨,声音很大,是一群被宠坏的淘气包。” 克里斯轻声说着,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它们怎么这么可爱啊。”月牙儿把脸埋在克里斯胸前,忍不住笑了,但两行眼泪却顺着眼尾淌下来,沾湿了克里斯的衬衫布料,“真是的,怎么会又笑又哭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牙儿简直搞不懂自己。
“是啊,它们太可爱了。” 克里斯低下头,用指腹抹去月牙儿的眼泪,然后亲吻她的脸颊,“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害怕,” 月牙儿在克里斯怀里微微颤抖,手臂紧紧环住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我害怕……害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克里斯了然地轻抚月牙儿的脊背,他的掌心很热很温柔,似乎可以抚平所有不安,“没关系,别害怕,我就在这里,”他的声音很认真、很笃定、很郑重,简直像一个誓言,“我哪里都不去,我永远在这里……”
月牙儿仰起头看向克里斯的眼睛,“真的吗?你永远在这里?”
“真的,我永远在这里。” 克里斯向月牙儿点点头,他浅浅地笑,蓝色的眼睛里装满星辰大海,然而他的声音却开始变得飘忽,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海底传来……
月牙儿感到手中的温暖正在迅速流失,克里斯的怀抱像水雾一样朦胧、稀释,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她面前像破碎的星辰一一肢解,月牙儿惊慌地伸出手,她急切地想要捧住克里斯的脸,想要看清他的眼睛,想要抓住他的一切,可指尖掠过之处,却是一片冰凉、空无一物。
“克里斯!” 月牙儿大叫。
恍然间,四周的场景也开始剧烈晃动、摇曳,壁炉的火焰无声熄灭,屋顶的梁木訇然断裂,院子里的大树枯萎、凋零,溪流的波光黯淡成灰……月牙儿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随之慢慢解体,意识随之缓缓陷落,与消亡的整个世界一同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漩涡。
“啊!” 剧烈的喘息牵动胸口,心脏利刺般锐痛,眼前一阵发黑,“克里斯!” 月牙儿憋住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白,近乎纯净的白,墙壁、天花板、身下的床单,全部是毫无杂质的白、没有感情的白,纯白的窗帘没有完全拉阖,一扇弧形的窗漏出一小条光晕,那是月牙儿从未见过的一种浅淡的柔和蓝光。
“这究竟是哪里?” 月牙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每动一下都分外沉重,四肢绵软使不上力,内脏像掏空般麻木,月牙儿撑着虚弱无力的身体,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每动一下,都感到四肢传来一种的酸软和沉重。她掀开身上洁白的薄被,双脚踩在洁净光滑的地板上,刚一站定,一阵眩晕袭来,月牙儿站立不稳,虾米一样弯身撑住床榻,月牙儿强迫自己深深呼吸,缓了好一会儿,才踉跄着走到窗前,由整块水晶做成的窗玻璃光洁如镜,映出一个少女缺少血色的脸,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强烈的颜色对比下,更衬出她脸色的苍白,她琥珀色的眼睛显得很大、很空洞,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月牙儿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茫然地抬起手,水晶玻璃中的少女也做了相同的动作,只见那抬起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手臂裸露的皮肤下,淡绿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像地图上纤细的河流。
月牙儿轻轻推开了窗户,一股风涌了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月牙儿的眼睛倏忽睁大,她惊异地看着窗外的世界,高高的天幕之上,悬挂着一轮明亮的蓝色月亮,一种温柔的、澄澈的、像最上等的蓝宝石融化后流淌的淡蓝光辉,虚虚笼罩着月牙儿视野所及的一切,那些高耸入云的断壁残垣,都残留着明显的水渍浸痕,但洪水已然褪去,露出了斑驳却坚实的大地,一些顽强的、嫩绿的新芽,已从湿润的土壤和建筑的裂缝中探出头来,在蓝色月光下闪烁着微光,远处,曾经喧嚣的福洛斯港口现下一片沉寂,只有海浪规律拍打岸礁的声音,比月牙儿记忆中更加磅礴。
这是哪里?是人间,还是死后的世界?自己到底是死还是活?记忆的碎片混乱地翻涌,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她只记得最后意识沉没前的金乌,院子里茂盛的大树,银光下的溪流,还有……克里斯,月牙儿的克里斯!克里斯去哪儿了?
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小寒端着一个放着注射药品和营养针的托盘走了进来,一看见站在窗边的月牙儿,她先是一愣,随即手中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小寒却一点也顾不上,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两步跃了过来,一把搂住了月牙儿,“太好了……太好了!月牙儿,真的太好了。” 小寒的声音颤抖,她扑簌簌掉下泪来,手臂用力到几乎让月牙儿窒息,“昏迷了那么久,怎么都不行,我真的害怕,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小寒把脸埋在月牙儿瘦削的肩头,眼泪迅速浸湿了月牙儿单薄的病号服,然而月牙儿却有些懵,小寒的怀抱和眼泪如此真实,可自己的思绪却还固执地停留在金乌那个朦胧的清晨,停留在克里斯带着草屑的象牙白衬衫和他温柔的嗓音里,上一秒她还能嗅到克里斯身上的味道,怎么这一秒就来到了这个被蓝色月亮照耀的、陌生又奇异的世界?
月牙儿微微从小寒过于用力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一双手臂,双手扶住小寒的肩膀,月牙儿的眼神里满是未散尽的迷雾:“小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太久没说话了,月牙儿的喉头干涩,一连咳嗽了好一阵,才把那个盘桓在心头、最紧要的问题问出来,“克里斯呢?克里斯在哪里?”
一听到这个问题,小寒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刹,眼神有些闪烁地避开了月牙儿的直视,她松开月牙儿,胡乱擦了一下脸上激动的眼泪,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托盘,动作显得有些慌张:“啊……你先别急着问这些,你刚醒,身体还虚着呢!快,先回床上躺着,我去给你弄点热乎乎的吃的来!你都不知道你这么多天全靠各种药和营养液吊着,肯定饿坏了……” 小寒絮絮叨叨,试图用别的话题引开月牙儿的注意力。
“小寒!”月牙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她抓住小寒的手臂,“克里斯呢?” 月牙儿又重复了一遍,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嘶嘶吐芯的蛇,悄悄缠上了她的心脏。
小寒的手腕在月牙儿的掌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地上滚落的药剂,声音变得有些模糊:“月牙儿……有些事情……说起来有点乱……你昏迷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不过实验成功了……水毒消退了……” 小寒语无伦次,就是不肯触碰那个核心的名字。
在小寒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一些模糊的画面开始强行挤入月牙儿的大脑:刺眼的无影灯,冰冷的采血器刺入皮肤的细痛,身穿无菌服的白色身影来回穿梭,交谈声遥远而杂乱……还有……还有更早之前……“啊!”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猛地袭来!月牙儿痛苦地捂住太阳穴,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小寒慌忙扶住她:“月牙儿!你怎么了?头很痛吗?医生!我去叫医生!”
月牙儿虚弱地摆摆手,她倚靠着小寒,慢慢滑坐到地板上,那些被大脑保护而暂时封闭的的记忆,此刻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破了屏障,一一在她眼前重现,满身血色的克里斯,他胸口贯穿的可怖伤口,青黑色的蛛网纹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捏碎。“克里斯死了……是吗?” 月牙儿的声音嘶哑、木然,茫然的琥珀色眼睛直直看向不知所措、同样泪流满面的小寒。
小寒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软弱无力,小寒沉默了一小会儿,试图缓和一下气氛,然而那沉默本身,就是最残忍的答案,忽然,小寒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她猛地抓住月牙儿的手,“月牙儿!你昏迷的时候,长庚来了一位叫睿丰的教士!他说……他说他有一封泰格瑞斯先生的信,是克里斯留给他的,说是一定要亲手交给你!你等我,等我一会儿,很快、马上,我带他来见你!” 一句话说完,小寒几乎是逃也似的松开了月牙儿,快步冲出了病房。
月牙儿依旧维持着坐在地板上的姿势,像一只失去引线的木偶,“克里斯……的信?克里斯……死了?” 月牙儿根本无法思考,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里。
没过多久,病房的门被再次轻轻推开,这次,和小寒一起回来的,除了江满,还有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男人身量不高,面容白净,额头带着细细的皱纹,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银灰色教士长袍,月牙儿恍惚间只觉得他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教士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感慨和浓浓的悲悯,“姑娘……哦不,月小姐,您……还认得我吗?” 教士蹲下身来,与月牙儿的视线平行,“我是长庚会务所的睿丰,许多年前,我曾和恒椿大爷一起,送您和泰格瑞斯少爷到码头……”
多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从月牙儿混沌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时光的闸门訇然洞开,十三岁的金发少年从雪鹿车上一步跃入黑暗里,从此离开了月牙儿的世界,回忆摧枯拉朽,月牙儿的心脏阵阵钝痛,“睿丰教士……” 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月牙儿的声音越来越细,像一根抻到极限的线。
睿丰教士从袍子里拿出一块手帕,轻轻地为月牙儿擦泪,“姑娘,别哭,身体要紧啊,唉……” 他深深叹了口气,“泰格瑞斯少爷离开长庚前留下一封信,他嘱托我,如果有一天见到您,务必要亲手交给您,我想,这封信对您一定非常重要……” 睿丰教士顿了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密封的防水皮袋子,他解开束口的绳扣,拿出一封保存得极其妥帖的信,郑重地双手递到月牙儿面前。
“我是看到新闻……上面报道了您和司徒家的婚约,还有您在福洛斯的消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长大了,但您的模样没有大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有灵气……当时长庚也不太平,我辗转了许久,路上遇到了好几波流寇和变异生物,差点没能保住这封信……还好,月神庇佑,总算是有惊无险,让我找到了您。” 睿丰教士解释道,语气里满是庆幸,“但谁能想到,泰格瑞斯少爷……” 教士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掠过深深叹息。
月牙儿抬起头,看到信封上克里斯熟悉的笔迹,写着:致我的月牙儿。
薄薄的信纸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月牙儿手腕发沉,她深吸一口气,用缠着绷带的手指,近乎虔诚地拆开了封口,取出了里面微微泛黄的信纸。
亲爱的小月牙儿:
如果你能读到这封信,那么我一定又与你错过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为何离开,又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再一次弄丢你了。九年前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这简直像一场无尽的循环,而我始终慢了一步。我实在是整个塞兰尼最糟糕的哥哥,不是吗?
月牙儿,此刻我坐在会务所老旧的木椅上,这里空气湿润,窗外是码头上终年不散的雾气,长庚的海水与尘土,让我想起许多从前的事。那时你悄悄溜去小溪里捡贝壳,脚被划伤了一道很长的伤口,我背着你跑回家,你伏在我背上,很小声地问我:“哥哥,我会死吗?” 我告诉你不会,绝对不会。那是我第一次郑重地向月神祈祷,保佑你平安无事,我愿以我的性命为代价。月牙儿,我从来不相信这个宇宙间存在任何全知全能的神,但唯独对你,我愿意相信这世间有宿命、有来生。你在我记忆里的样子、你笑起来的声音、你琥珀色的眼睛、你柔软的头发,这些与你有关的、琐碎的细节,它们从未离开过我,它们比所有宏大的誓言都更真实。
月牙儿,我写下这封信,并非要你感到任何负担,亦非祈求任何回报。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无论你如今身在何处,无论我是否还能找到你,我都会一直牵挂你。对我来说,这从来不是一种选择,这自然得像呼吸一样,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请别为我担心,找到你、照顾你、爱你,是我人生里最确定、最不需要挣扎的事,它给我力量,而不是痛苦。即便我的使命就是不断寻找你,又不断与你错过,我也会毫无怨言地继续下去,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我选择的道路上获得片刻安宁。
月牙儿,你不必回应、不必知晓、甚至不必为此停留,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获得想要的幸福,而不是要你必须回到我身边。我希望你能自由地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去爱你想要爱的人,去成为你渴望成为的自己,我希望你能永远无忧无虑地笑,就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做一个快乐的小姑娘。我会一直在这里,在你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只要你想回来,我永远都在。
只愿你一切安好。
克里斯
于寻找你的间隙
他不要她回头,不要她愧疚,只要她自由、幸福,他没有责怪她的任性,没有追问她的逃离,只是将所有的错过与遗憾归结于自己,可是……没有了克里斯的自由和幸福,算什么呢?月牙儿再也支撑不住,滚烫的眼泪如同大颗大颗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落下来,小寒和江满红着眼眶,默默上前,一左一右搂住月牙儿颤抖的肩膀。
纯白色的病房里,落满蓝色月亮的清冷光辉,窗帘起伏,被风切碎的月光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两个月后。
福洛斯长长的海岸线在淡蓝色月光的沐浴下,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辽阔,海浪拍打着沙滩,哗啦,哗啦,叹息悠长。
一场肃穆的海葬,正在这里举行。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冗长的悼词,只有寥寥数人,静默地站立在微凉的海风中。月牙儿穿一条银白色的长裙,裙摆被海风拂动。
克里斯的棺椁是一张竹筏,由珍贵的乳白竹木制成,竹筏轻盈、流畅,克里斯的遗体覆盖着纯白色的丝绸,丝绸通体没有任何刺绣与徽章的点缀,在这一刻,月牙儿希望他只是克里斯,剥离了所有沉重的姓氏与荣光,回归本身,他只是月牙儿的克里斯。
棺椁被轻放在特制的滑道上,随着仪轨的启动,缓缓地、平稳地滑向泛着波光的大海,接触水面的刹那,仪轨激起一圈轻柔的涟漪,海水承托着竹筏,像承托着一片洁白的羽毛,随着波浪的涌动,开始慢慢漂向远方。
月牙儿凝视着克里斯,看着那抹白色在海面上起伏,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如同渐渐融化的冰雪,汇入无边海水之中。随着棺椁的远去,月牙儿感到自己的心脏慢慢收紧、凝固,再一点点地分裂、粉碎,那些细微的、看不见的粉尘从胸腔里飘出来,无声无息,跟随着克里斯的痕迹,一同潜入了幽深的海底,月牙儿惶然,她用力压住心口的位置,似乎胸腔里那个空洞再也填不满了。
当克里斯最终消失在海天相交的尽头,再也寻觅不见时,小寒用力握住了月牙儿冰凉的手,江满也紧紧揽住了月牙儿的肩膀,小寒和江满的手掌温暖、柔软、充满力量,三个人的侧影依偎在一起,淡蓝色的月光清冷细腻,白色的浪花无尽翻涌,寒江浸孤月,逝水载离愁。
一旁的弥娅缓缓走了过来,她一头暗红长发在白裙映衬下更显华贵,“斯人已逝,月小姐,请节哀。” 弥娅的嗓音柔和。
月牙儿闻言,目光依旧执着地望着克里斯消失的海平面,而后她摇了摇了头,月牙儿看向弥娅碧绿的瞳孔,“克里斯没有离开我。” 月牙儿的声音里有奇异的笃定,“他会一直在我身边,每当我看到塞兰尼的大海,就会看到克里斯,只要塞兰尼存在,克里斯就存在。”
弥娅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感同身受的复杂情绪:“我明白。”
月牙儿也笑了笑,她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见底,却盛满悲伤,“其实,我很想谢谢你。”
弥娅挑眉,显得有些惊讶,“谢我什么?”
“克里斯告诉过我,一只小鸟将他引到星辰之酒,帮他找到了我。”月牙儿的声音很平静,“不是那只小鸟在帮他,而是你在帮他,对不对?”
弥娅脸上的惊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着些许自嘲的笑容,她摇了摇头,“不用谢我,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海天交际的天空中云雾变幻,柔和的月光中,一辆黑色的悬浮车由远及近缓缓驶来,停在了稍远处的沙地上,流线型的车门如同翅膀般向上开启,一侧车门里,走下来一头银发的罗哲·诺克图恩,而坐在另一侧的是司徒熠星,他的左眼戴着一只天鹅绒眼罩,只露出右边那只完好无损的、深邃的黑色眼睛。
罗哲步伐沉稳,单手拎着一只木匣子,径直向月牙儿走来,罗哲的表情有些严肃,完全不见半分之前的轻佻和松弛,简直像换了个人一般,他在月牙儿、小寒和江满三人面前站定,微微躬身向月牙儿致礼,然后弯下腰,将那个木匣子轻轻放在了月牙儿的脚边不远处。
“月小姐,” 罗哲的声音清晰冷静,“匣子里是魔鬼监狱反抗军首领的首级。” 罗哲言简意赅,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说罢,他甚至没有停顿,又从上衣内侧的枪套中,取出了一把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脉冲手枪,他双手拖着枪柄,如同将某种神圣的祭品,捧到月牙儿的面前,“这是反抗军首领的配枪,我觉得,”罗哲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月牙儿,“这把枪,应该献给月小姐。”
月牙儿、小寒和江满三人彻底惊呆了,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月牙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罗哲先生……您……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
罗哲笑了,熔金色的眼眸熠熠生辉,“水晶矿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月小姐。”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强烈的力度,“塞兰尼,将要迈上一个全新的台阶。” 罗哲的目光落在月牙儿苍白惊愕的面容上,语气郑重,“月小姐,您的血液解除了困扰星球亿万生命的水毒,拯救了无数人,您是这场末日灾难中,最大的功臣,是未来的希望。”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狰狞的木匣子,“我用旧世界仇敌的首级和佩枪,作为献给新世界女王的加冕礼,难道不合适吗?”
“女王?加冕礼?”月牙儿一脸骇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罗哲先生,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罗哲收敛了笑意,他非但没有因月牙儿的拒绝而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深深看进月牙儿的眼底:“月小姐,我从未如此认真过,您是一个永恒的、不可摧毁的象征,旧贵族的权威已摇摇欲坠,塞兰尼的民众经历了太多苦难,他们无比渴望一个全新的、强大的精神寄托,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向新生的领袖,但是,” 罗哲话锋一转,“这种狂热的信仰和拥戴,往往是短暂而盲目的,我们唯有将这种信仰制度化、权力化,将它牢牢握在手中,才能让它长久地维系下去,才能真正地……重塑塞兰尼。”
罗哲凝视着月牙儿,“月小姐,接下来的路,绝不会是一条坦途,但只要您愿意,我将竭尽全力,为您铲除最棘手的敌人,扫平前方一切障碍,我能为您做到司徒的财富和泰格瑞斯的权杖都无法企及的事,我愿尽我所有,扶您登上至高无上的女王王座。” 说到这里,罗哲单膝跪地,在月牙儿面前低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屈服的、银色的头颅,罗哲的双手中依旧捧着那把幽光闪烁的脉冲佩枪,他的姿态谦卑,像最虔诚的骑士向君主宣誓效忠。
“月小姐,” 罗哲的声音在海风中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请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海风拂过,带来一股潮湿的水汽,月牙儿怔在原地,一时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提议,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小寒和江满,小寒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效忠”和那血腥的“礼物”吓到了,江满则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神情里满是困惑和警惕,三人的目光短暂交汇,而后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越过罗哲,投向远处静立的司徒熠星。
司徒熠星独自倚靠着车门,黑色的丝绒眼罩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仅剩的那只眼睛静静地回望着月牙儿,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没有任何动作,既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他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似乎眼前这石破天惊的一幕,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波涛在夜色中轻轻呜咽,淡蓝月的光辉笼罩着沙滩上这定格的一幕,单膝跪地的银发骑士,惊诧的白裙少女与她无措的同伴,仿若置身事外的红发公主,还有远处静默伫立的独眼王子,命运的浪潮,再次掀起汹涌而未知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