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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福洛斯陷落·月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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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不再仅仅是雨,是四百年前的眼泪,从低垂得似乎触手可及的天空之上,永无止境地倾泻而下。暴雨中的福洛斯,被浸泡在水与雾的坟墓里,城中的能见度低得可怕,远处一座座高耸的水晶矿能源塔,只剩下隐约的模糊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具具溺毙的巨人尸骸。街道早已沦为浑黄的河流,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家具、翻覆的悬浮车残骸,还有泡胀的、辨不清原貌的物体,随着湍急的水流无声地打着旋,流向未知的黑暗,空气中有一种复杂的味道,雨水本身的土腥气,垃圾腐烂的酸臭气,还有一种……仿佛电路过载烧焦的、金属与能量死亡后的气息。寂静是另一种喧嚣,曾经充斥整座城市的悬浮车流声、人群的嘈杂、能源塔低沉的嗡鸣,所有这些构成城市脉搏的声音,都已被这铺天盖地的雨声蛮横地抹去,只剩下雨,无孔不入的雨,剥夺听觉的雨,侵蚀理智的雨。
故灶之内,记忆影像如潮水般退去,暖黄的宫灯发出温和的光晕,浆果茶的余温与满桌食物的香气,仍顽固地维系着一小片摇摇欲坠的宁静,空气中似乎有不安的电荷在无声窜动,一片死寂中,白岳,或者说,那个在别人灵魂里寄居了四百年的欧阳岳,崩溃了,他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宿命……逃不掉的宿命……每一个流着白家血液的人……都逃不掉……我是白岳……我也是欧阳岳……”
罪孽的真相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动,在这定格了的瞬间,地毯上那摊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泊中央,司徒熠星“死去”的身体,竟然微微地动了一下,最开始只是手指,紧接着,是他略显僵硬的四肢,直到那双紧闭的黑色眼睛,慢慢地、艰难地睁开了。
月牙儿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大脑一片空白,她听到身旁的弥娅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司徒……?”月牙儿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在弥娅的搀扶下,司徒熠星缓缓坐了起来,他仍很虚弱,倚靠着弥娅的肩膀,脸色苍白,呼吸也显得微弱,但那双黑色瞳孔中的清醒与锐利,则与“死者”的身份格格不入,司徒的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面孔,最终落在失魂落魄的白岳身上,司徒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安静的空气里:“欧阳岳……你终于亲口承认了……谋杀!”
白岳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语无伦次:“我亲手检查过!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绝不可能!你怎么会……?!
司徒熠星轻轻咳嗽了一声,唇边溢出一点血沫,但眼神依旧稳定:“你拿到的基因数据……全部都是假的……” 司徒似乎想给白岳一个解释,但命运,或者说,这颗垂死星球的最后痉挛,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嗡……” 一种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骨骼的巨大嗡鸣声席卷了一切,这声音像是一种实质性的压力,一下子抽干了周围的空气,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停滞,紧接着,“轰!!” 第一声爆炸,来自城市的最中心,遥远却无比清晰,故灶餐厅内厚重的仿古玻璃应声碎裂,几乎没有任何间隔,第二声、第三声……第十声,爆炸声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从福洛斯的各个方向争先恐后地炸响,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尖啸、晶体崩解的颤动、以及某种能量失控后发出的非人哀鸣。
窗外的天空,亮了,但亮起的不是银光,而是一种诡异的、妖艳的、疯狂的莹蓝,城区中那一座座文明脊梁般的水晶矿能源塔,此刻变成了失控的火山,塔身在爆炸后迸发出刺目弧光,那光芒如此强烈,甚至将漫天泼洒的暴雨都映照得像亿万根下坠的蓝色钢针,将漆黑的夜雾撕扯得支离破碎,巨大的水晶矿能源塔体在超越极限的能量释放中,如融化的蜡烛般弯曲变形,顶端的结构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捏碎,裹挟着无数燃烧的碎片,朝着下方已然混乱的城市倾泻而下……
下一秒,地陷了。
“抓紧!” 克里斯的喊声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地震崩塌中几乎被淹没,他一手死死抓住身边一根尚未完全断裂的承重柱,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月牙儿,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不断涌入的冰冷海水瞬间淹没了月牙儿的脚踝、小腿、大腿、腰际,并且还在以可怕的速度上涨,精美的“故灶”餐厅,在这天崩地裂的剧变中,沙堡一样瓦解了,雕梁画栋被震碎,宫灯熄灭沉入水底,温暖的装潢被死亡的阴影覆盖,而在那笼罩一切的莹蓝光芒下,在海水中漂浮着的许多不明杂物中,一些半透明的、闪烁着幽微磷光的影子也随之漂了进来……
一溜影子大小不一,但无一例外都拖着丝滑黏长的触手,那些触手在水中无声地蠕动、伸展,伞状的圆盘边缘闪烁着不祥的幽绿光芒,长长的触手如同鞭子,猛地卷向距离最近的罗哲! “小心!” 克里斯厉喝一声,反应快得惊人,他一把推开身侧的罗哲,同时手中银光一闪,一柄贴身携带的短刀已然出鞘,精准地斩向那根袭来的触手,触手应声而断,断裂处喷溅出腥臭的白色汁液,落在水面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变异水母!”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随即更多的水母从裂缝和破口处涌入,它们似乎被活人的气息吸引,触手疯狂舞动,向着幸存的人类发起攻击,脉冲枪的光束在昏暗混乱的空间里亮起,撕裂空气,烧灼着这些来自深海的噩梦,慌乱中江满捡起一根散落的桌腿,奋力挥舞,试图驱赶靠近小寒的水母触手,罗哲也拔出配枪,与克里斯和月牙儿站在一起,组成脆弱的三角防线,司徒和弥娅被望舒财团的安保层层护卫着,艰难抵挡着这突如其来、来自水下的恐怖袭击。
水母的触手极其坚韧,且带有强烈的麻痹毒素,一旦被缠上,马上就会失去力气,一名安保惨叫一声,被几条触手同时缠住脚踝拖入水中,很快便没了声息,浑浊的水面上,幽绿的磷光与脉冲武器的光芒交错闪烁,映照出众人脸上奋力挣扎的惊惶。
混乱中,一只体型相对较小、颜色近乎透明的水母,悄无声息地从月牙儿背后的水域浮起,一根细长如标枪般的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刺向月牙儿的后心,克里斯仿佛心有所感,猛转回身护住月牙儿,但已然慢了半拍,那根尖锐的触手,狠狠贯穿了克里斯左侧的胸口,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半边身体。
“克里斯!” 月牙儿的尖叫声撕裂了空气,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剧痛,月牙儿不顾一切地抱紧克里斯,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住他,直直面向那只重新伸展触手、准备再次攻击的水母,就在那水母蓄势待发,眼看悲剧无可避免的刹那,“轰隆!” 一声更爆裂的炸响从福洛斯城的港口方向传来,透过故灶残破的墙壁和窗棂,月牙儿看到远方燃起一支高高的巨型火炬,庞大的莹蓝色弧光令人几近致盲!
福洛斯最大的水晶矿能源总塔,爆炸了,巨大的塔身在这种无法承受的能量爆发中四分五裂,流星雨般的恐怖能量溅射向四面八方,邻近的塔基被能量击溃,引发了新一轮、更加剧烈的连锁爆炸,整个福洛斯城的上空,都被死亡般的莹蓝色弧光笼罩,像一张巨大的、正在收拢的电网,城市中的悬浮车道一一断裂、扭曲,燃烧着的车辆像玩具般从空中坠落,在积水的街道上砸出巨大的浪花,继而引发二次爆炸,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或者说,它们被一种更加宏大的、充斥一切的毁灭之音所覆盖,人类的哭喊、脉冲武器的射击、建筑的倒塌声,所有一切都融汇成了这片末日交响曲,短短一瞬而已,繁华褪尽,文明崩塌,福洛斯……陷落。
而后奇异的景象发生了,积水中那些凶悍的变异水母,在接触到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过于浓郁的莹蓝弧光时,竟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发出了无声的波动,它们迅速收缩触手,放弃了对人类的攻击,像海水退潮一般,争先恐后地沉入浑浊的水底,向着更深、更黑的水域仓皇游去,转瞬间便消失无踪。突如其来的生命威胁不可思议地消失了,但更大的绝望随之而来,水晶矿塔的连锁崩裂,意味着维系塞兰尼文明最后的能源命脉,已彻底断绝。
但月牙儿对这一切恍若未闻,齐腰深的积水中,她死死支撑着克里斯瘫倒的身体,克里斯胸口的贯穿伤血肉模糊,鲜血像开了闸的洪水,无论如何按压都无法止住,甚至染红了月牙儿的双臂,克里斯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败,他湛蓝的眼睛努力聚焦,看向月牙儿,克里斯抬起手,他指尖冰凉,颤抖着抚上月牙儿沾满血污的脸颊,却徒劳地留下了一道血痕,“月牙儿……”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对不起……” 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注视月牙儿的蓝色眼睛,无力地、缓缓地,涣散了,几乎是在同一秒中,狰狞的青黑色蛛网纹路,迅速爬满了克里斯苍白的面颊和脖颈,可怕的水毒,在水晶矿的能量爆发后变得更加凶猛。
“别睡……不要睡!克里斯!睁开眼!看着我!”月牙儿的声音异常凄厉,她慌乱地、几乎是粗暴地用匕首割开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手腕,将涌出的新鲜血液,急切地凑到克里斯的唇边,“喝下去……求求你……喝下去……” 但水毒发作得太急太快太猛烈,克里斯的喉咙没有丝毫滚动,月牙儿温热的血液顺着克里斯的唇角滑落,与他胸口涌出的血混在一起,滴落在浑浊的积水中,不见了……
白岳踉跄着跪倒在克里斯身旁,徒劳地试图用手捂住克里斯胸前的伤口,但那鲜血依旧从白岳的指缝间汩汩涌出,白岳声音嘶哑焦灼,“快!送他去无疆研究院!那里的医疗舱是用独立的备用能源系统供能,也许……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江满也猛地反应过来,大喊:“去天台!天台停着货车!跟我走!”
仓皇中,白岳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他一把从月牙儿怀里抢过克里斯已然半凉的身体,背在自己背上,没再多说一句话,白岳费力地淌过积水,跟在江满身后,走上一段残破的盘旋楼梯,白岳的身后,罗哲和弥娅搀扶着虚弱不堪的司徒熠星,小寒紧紧拉着月牙儿,一行人踏着齐腰深的污水,冲破残破的建筑碎块,沿着摇摇欲坠的楼梯,艰难地向天台攀登。
楼顶暴雨稍歇,天台的停车坪上积满了雨水,月牙儿目之所及,尽是断壁残垣,昔日璀璨夺目的流光之城福洛斯,此刻已沦为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之海,象征着文明与力量的水晶矿能源塔,大多已溃然崩塌或正在熊熊燃烧,断裂处迸发出的莹蓝色弧光,将铅灰色的天地照得一片妖异,浓烟混合水汽,形成巨大的污浊烟柱,扭曲着升向低垂的天空,街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浑浊的湍急洪水,水面上漂浮着难以辨认的城市碎片,扭曲的金属、破碎的建材、倾覆的车辆,以及偶尔可见的、上下浮动的人形阴影,整座城市仿佛一个被掏空了内脏、正缓慢沉入水底的庞大尸体……
“快!上车!”江满大喊,指向天台边缘处,那里停泊着的三辆印有望舒财团徽记的大型悬浮车,正在风中摇摇欲坠。
“滋啦……嗡……” 一阵断断续续、极其不稳定的电流声,突兀地穿透晦暗的天幕,紧接着,在众人头顶上方,一幅时隐时现、不断闪烁的全息影像,幽灵般在天空中亮了起来,影像中出现的是月牙儿曾去过的诺克图恩庄园,但此刻那庄园的样子却与月牙儿记忆中大相径庭,精致的雕塑倒塌在泥泞中,昂贵的窗帘着了火在破碎的窗口随风飘动,一伙衣着杂乱、眼神凶狠、手持各色武器的暴徒军队,他们浑身充满戾气,像闯入羊群的饿狼一般,粗暴地占据着庄园的主厅,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他一头中长黑发、左脸带着一道从额角划至下颌的伤疤,“所有人都听着!” 疤面男人的声音通过残存的能源传出,回荡在寂寥的城市上空,电流杂音噼啪作响,“福洛斯归我了!从此以后,这座城,我说了算!很多年前,诺克图恩这条毒蛇,为了抢夺我家的土地,杀了我的父母!侮辱我的姐妹!把我关进魔鬼监狱!但今天!我从地狱回来了!我要带领反抗军,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他的话音未落,两名反抗军成员便粗暴地从人群中拖出了一个潦倒的人影,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诺克图恩伯爵被重重地按倒在疤面男人面前,伯爵的额头上有一个明显的伤口,正在不断流着血,“别……不要杀我!我可以给你珠币,给你所有的……” 疤面男人一脚踹在老诺克图恩脸上,伯爵惊恐的求饶声戛然而止,疤面男人接过同伴递来的一桶液体,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泼在了诺克图恩伯爵的身上!男人狞笑着,划亮了一根火柴,那微弱的火苗在风中顽强地跳动了一下,随即被扔了下去,“呼啦!”一下子,火焰爆燃开来,迅速吞噬了诺克图恩伯爵的全身,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几秒内变成了一个疯狂舞动、发出非人惨嚎的“火人”,那景象恐怖到了极点,火焰贪婪地舔舐血肉,焦糊的气味似乎能透过全息影像传来。火人在积水的厅堂中痛苦地翻滚、抽搐,最终渐渐不动,化作一团焦黑蜷缩的、仍在燃烧的物体。
那疤面男人仿佛杀红了眼,他挥了挥手,几个下属七手八脚,把捆绑着的伯爵夫人和诺克图恩的四个姨太太拎了过来,女人们在绝望的哭喊和挣扎中被逐一拖到伯爵燃烧的尸体旁,疤面男人没说多余的话,他手起刀落,“噗嗤!噗嗤!” 一颗颗美丽的头颅滚落在泥水和血泊之中,无头的尸身颓然倒地,鲜血染红了华丽的地毯。
“还有这些小崽子!” 疤面男人的目光转向角落里几个瑟瑟发抖、面色惨白的少年,那是罗哲同父异母的弟弟们,反抗军们如同驱赶牲畜一般,将诺克图恩家的小少爷们赶进旁边一个堆满了干燥稻草的房间,“不!放开我们吧!求求你!父亲做的事和我没关系!” 一个年幼的银发少年发出最后的哀鸣,疤面男人充耳不闻,他拿起一支火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残忍表情,将火把扔进了房间,干燥的易燃物被瞬间点燃,火舌猛地窜起,迅速封堵了一切,反抗军把房门重重关严,无助的拍打声和短促的哭喊声很快就被火焰淹没,诺克图恩家的未来,似乎在烈火中化为了灰烬,曾经显赫的贵族世家,转眼间,只剩下罗哲一个人。
熊熊火光映照着疤面男人和他手下那群反抗军狂热的神情,他们高举血迹斑斑的刀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下一个!就是望舒财团!清算的时间到了!所有吸血的贵族!都该死!”
这极致残暴的宣言,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司徒熠星强撑的镇定,“爷爷……不行,爷爷还在家里!” 原本虚弱的司徒挣扎着站直身体,“我必须回去!”他充血的黑色眼睛里满是焦急和恐慌。
“我陪你!”弥娅毫不犹豫地紧紧扶住司徒,她向身旁的安保点点头,
仅剩的几名忠心耿耿的护卫上前搀住司徒熠星,一行人簇拥着他,向着其中一辆悬浮车走去,在拉开车门的前一刻,司徒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目光越过混乱的天台,深深望了一眼那个跪坐在积水中的少女,月牙儿紧紧抱着克里斯、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惨剧充耳未闻、司徒熠星的喉头无望地吞咽了一下,他将视线转向仍处于震惊中的江满和小寒,司徒大喊道:“江满!小寒!尽快收拾东西……在你们的公寓等我……时间不多了!” 说完,司徒不再犹豫,决绝地弯腰坐进了悬浮车,弥娅紧随其后,车辆迅速升空,冲破一切烟尘,向着司徒家的方向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雾和不断亮起的爆炸光晕之中。
这一边,回过神来的江满、小寒和罗哲也急切地行动起来,一行人将陷入昏迷的克里斯抬入车里,月牙儿蜷缩在车厢后座,将克里斯越来越凉、越来越僵硬的身体死死搂在怀里,月牙儿近乎自残地一次又一次撕开一道道新鲜的伤口,喂到克里斯早已乌黑的唇边,但克里斯没有任何吞咽的迹象,他的身体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白岳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月牙儿旁边,双手沾满克里斯的血,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毁灭的城市,罗哲坐在驾驶位,他紧抿着唇,一手握住方向盘,另一手沉默地、用力地握着一把脉冲枪,小寒和江满紧挨着坐在一起,两人都红着眼眶,他们似乎不忍看向月牙儿的脸。
曾代表着塞兰尼生命科学最高圣殿的无疆生命研究院,此刻已是千疮百孔,纯白色的流线型建筑外墙被爆炸冲击撕裂了一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钢筋和断裂的管线,破碎的仪器零件、烧焦的文件和各种不知名的实验样本散落一地,应急灯忽明忽灭,在积水的倒影中像一只只鬼魅的眼睛,嘲笑着文明的脆弱。
还好白岳对这里的结构了如指掌,他背着克里斯沉重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及膝的积水,在迷宫般残破的走廊里七拐八绕,避开倒塌的障碍,最终来到了一扇尚且完好的、印有生物危害标志的厚重金属门前,白岳用最高权限强行打开了这间独立医疗实验室。幸运的是,这间核心医疗室依靠着独立的备用能源系统,大部分精密仪器仍在运转,房间中央,一台由纯净水晶矿板和特殊合金构筑的医疗舱,正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白岳立刻将克里斯小心翼翼地放入医疗舱内,月牙儿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白岳的一举一动,舱盖无声地关合,发出一声清脆的锁定音,医疗舱内部的扫描光束亮起,像温柔的巨大手掌,缓缓滑过克里斯布满青黑色蛛网纹路的脸庞和身体,屏幕上飞速滚动起复杂的数据流和生命体征波形图,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嘀”的一声轻响,检查结束了,所有的数据归于平静,医疗舱屏幕上浮现出一行毫无波动的文字,同时合成音清晰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生命体征检测:无。神经活动:无。细胞活性:零。综合判定:该生命体已死亡。抢救机会:零。”
月牙儿似乎没有听懂,她猛地伸出手,几乎是蛮横地将医疗舱的盖子推合,然而舱盖再次无声滑开,“生命体征检测:无。神经活动:无。细胞活性:零。综合判定:该生命体已死亡。抢救机会:零。重复抢救无意义。”
白岳不死心,他再次启动医疗舱,输入强迫指令注入强心剂和解毒血清,但结果依旧,舱盖滑开,冷漠的提示音击碎了最后一丝侥幸……月牙儿感觉自己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好累,真的好累,月牙儿倚靠着医疗舱坐下,她低下头,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克里斯冰冷的额头,“怎么这么冷?” 月牙儿的声音如同梦呓,她再次抬起流血的手腕,固执地将血液涂抹在克里斯失去血色的嘴唇上,但月牙儿的血只是不断地从克里斯的嘴角溢出,染红了他的下颌和脖颈,“我抱着你,就不冷了,好不好?” 两行滚烫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滴打在克里斯布满恐怖青黑色纹路的、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眶上。
窗外永无止境的风雨中亮起明明灭灭的爆炸光晕,一个少女抱着她死去的爱人,她妄想用鲜血唤醒一具尸体,这景象凄厉地诡异。
“月牙儿,月牙儿求你了……咱们得走了……”小寒的声音轻柔哽咽,她俯下身来轻轻摇晃月牙儿的肩膀,“反抗军快要来了,司徒还在等咱们,塞兰尼……塞兰尼真的要死了,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月牙儿,我求你,月牙儿……”
月牙儿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小寒和江满焦急而悲痛的脸。她的声音异常的平静,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小寒,你要好好的,去哪里都要紧紧拉住江满的手,你俩千万别走散啊。” 说着,她看向江满,“江满,你要照顾好小寒,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有你在小寒身边,我最放心了。” 月牙儿顿了顿,低头看着怀中的克里斯,“我……就不走了……他不走,我也不走。” 月牙儿抬起头,望向失魂落魄的白岳,月牙儿的眼中燃起一股执拗的光,“你不是说,实验室里只差最后一步吗?只要有足够的血液样本,就能提取出纯粹的解药,对吗?” 月牙儿将自己的手腕再次伸到白岳面前,那上面新旧交错的伤口狰狞可怖,“我可以给你足够的血液样本……只要能救克里斯,只要能帮他解毒……帮我这一次,请你一定帮我。”
白岳望了望窗外沦陷的福洛斯,又看了看医疗舱内早已失去生命迹象、面色青黑的克里斯,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忽然,像是压抑了四百年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出口,白岳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白岳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看向月牙儿,重重地点头,他说:“好。”
实验室内,备用能源发出低沉的嗡鸣,月牙儿躺在医疗采集台上,她殷红的血液,正通过纤细的透明管道,缓缓地、源源不断地流入一台结构精密的实验仪器之中,旁边的工作台上,白岳的手指飞快地操作着,那枚来自黑月之心、象征着原初之民先祖力量的绿色晶石,被妥善地放置在能量聚焦器的中央,随着月牙儿血液的注入,晶石开始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绿色幽光,那光芒越来越盛,簌簌颤动着,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与仪器内部流转的血液能量发生奇异的共鸣和催化,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进度条缓慢地向着终点迈进。
身着白色无菌服的小寒、江满和罗哲静立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月牙儿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
“停下!快停下!你会害死月牙儿的!这实验不要做了!”小寒忽然尖叫着扑上来,想要阻止这一切,随即江满也死死拉住白岳的手臂,他红着眼睛吼道:“先保住月牙儿的命!”
白岳猛地甩开他们,“不够……还差一点!能量阈值还达不到临界点!” 白岳盯着屏幕,神情里有一丝疯狂,声音却很沉静执着:“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中断就会前功尽弃,除非……除非有更多的血液补充给她,维持她的基本心率。”
“用我的!” 小寒立刻伸出了自己的胳膊,江满也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上前一步,“还有我!”
罗哲沉默地走上前,熔金般的眼眸深处满是复杂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手臂放在了采集器旁。
白岳怔愣了一瞬,一瞬之后,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迅速地开始操作仪器,采血器刺入不同的血管,小寒的、江满的、罗哲的、还有白岳自己的,不同来源的温热血流,顺着无菌管道,汇入月牙儿枯竭的身体,贵族的血、平民的血、塞兰尼的血、地球的血,这些迥异的血液,以一种近乎献祭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模糊了所有的界限。
“嘀!” 实验仪器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屏幕上,代表着成功合成的绿色进度条终于走到了百分之百,一股散发着柔和纯净光芒的、呈现出奇异琉璃色泽的液体,在中央反应釜中缓缓凝聚、沉淀,解毒剂……成功了!
白岳死死盯着屏幕上最终确认的成功数据,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他张了张嘴,想要高呼,想要大声告诉月牙儿这个奇迹……然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连接着月牙儿身体的生命监护仪,发出了一声悠长平直的警报音,月牙儿的心跳,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