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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破碎的影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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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我不知道》
第九章破碎的镜像
凯的提议被谨慎地采纳了。玛瑞娅将面向花园的日光室整理出来,这里木地板温润,光线充足,三面玻璃墙外是生机盎然的花草,既开放又私密,是一个理想的非正式练习空间。
“露西,”玛瑞娅用轻松的语气发出邀请,“凯叔叔对舞蹈很有研究,他想和你一起听听音乐,随便活动一下身体,就像那天你随着音乐摆动那样,你觉得怎么样?”
露西站在日光室门口,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目光在地板和凯之间游移。她对凯依然存有戒备,但那天他哼唱的安抚旋律和独特的手势,似乎在她潜意识里留下了并非威胁的印记。她最终极轻地点了点头。
凯没有播放激昂的肚皮舞鼓乐,也没有选择古典芭蕾。他选了一首节奏舒缓、带着空灵电子音效的现代乐曲,旋律如同水滴落入宁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他没有要求露西做任何事,只是自己先随着音乐,开始做一些极其缓慢、流畅的拉伸和移动,他的动作充满了控制与表现力,仿佛在用身体描绘无形的图案。
露西起初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身体僵硬。但渐渐地,音乐的流动和凯那充满引导性却不带强迫感的动作,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她的脚尖无意识地点着地板,跟随节奏。
凯注意到了,他停下动作,对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眼神温和而鼓励。
露西犹豫着,慢慢走到房间中央。她学着凯的样子,尝试抬起手臂,动作生涩,带着明显的不自信和犹疑。她试图做一个简单的跨部摆动,但协调性很差,身体各部位像是各自为政,无法连贯。
“没关系,”凯的声音平静,“不用想着‘跳舞’,只是感受音乐流过你的身体,让它带着你动。”
他走到她身后,并非触碰,而是用自己的动作镜像着她的尝试,让她能从视觉上感受到动作的可能性。“看,就像这样,把呼吸带入动作,吸气时延伸,呼气时下沉。”
露西模仿着,尝试将注意力从“如何做”转移到“感受”上。当她不再强迫自己,而是跟随本能和凯的镜像引导时,她的动作开始出现细微的流畅感。然而,这种身体的初步“苏醒”似乎也搅动了深层的淤泥。
在一次尝试旋转时,她的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住她,手刚碰到她的手臂——
“别碰我!”
露西猛地甩开他,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她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玻璃墙,才停下来,双手抱住自己,剧烈地喘息,眼神里不再是空洞,而是赤裸裸的、被侵犯般的恐惧和愤怒。她死死盯着凯刚才碰到她的那只手,仿佛那不是手,而是什么可怕的刑具。
“露西,没事,我后退。”凯立刻举起双手,迅速退到房间另一端,保持安全距离,他的声音依旧稳定,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我很抱歉,我不该触碰你。你很安全,这里没有危险。”
玛瑞娅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心猛地一沉。她走到露西身边,但没有碰她,只是用身体挡在她和凯之间,柔声说:“没事了,露西,凯不是故意的。他不会再碰你了。”
露西的身体还在发抖,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抽泣,而是无声地奔流。她顺着玻璃墙滑坐到地板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凯对玛瑞娅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离开。日光室里只剩下玛瑞娅和蜷缩着的露西。
过了很久,露西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玛瑞娅,声音破碎不堪,夹杂着痛苦和极度的困惑:
“为什么……我一靠近……男人……就……害怕?”她断断续续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我的身体……它记得……我记得……痛……”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脸颊,恰好是那颗牙齿缺失的大致方位。
“可是……是谁?”她仰起脸,泪水蜿蜒而下,眼中是无尽的迷茫与痛苦,“是谁让我这么痛的?我……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出对特定性别(男性)的恐惧,并且明确地将这种恐惧与身体记忆中的“痛”联系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表现出对丢失记忆的痛苦和挣扎。
玛瑞娅在她身边坐下,依旧没有触碰她,只是让自己的存在成为一种安静的支撑。“想不起来没关系,露西。你的身体和心需要时间。我们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我保证,在这里,你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露西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望着窗外自由飞翔的小鸟,泪水无声地流淌。她的身体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过往的狰狞碎片,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施暴者面容。这种知其痛却不知其源的茫然,或许比疼痛本身更加残忍。
这次失败的舞蹈课,反而成为了一个残酷的突破。它证实了暴力创伤的来源与男性相关,也将露西内心的挣扎从无声的麻木,推向了有意识的、痛苦的求索。复原之路,注定要穿越这片名为“恐惧”的雷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