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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母亲——第三次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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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的粥香,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混着清晨微凉的空气飘在屋里,带着粗米特有的温润气息,像母亲以前给我掖被角时的温度,可这温度里,早已藏着不易察觉的凉。父亲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围裙边角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像他鬓角新生的白发,他把粥稳稳盛进粗瓷碗里,碗沿还留着几道洗不掉的浅痕,那是日子磨出来的疤。转身对炕上躺着的母亲说:“我出去走走,回来喊你吃饭啊。”母亲没应声,许是还困着,呼吸匀净得像窗外的晨雾,一吹就散,父亲便轻轻带上门,脚步踏在院外的石板路上,沙沙的声响渐渐远了,没入巷口的寂静里,像被黑暗吞了去。
不过十分钟光景,父亲就回来了,推开房门时的动作还带着日常的轻快,指节叩了叩门框,那声响却像敲在空荡的罐子里,透着慌。一声声“老婆子,起来喝粥了”喊出去,炕上的人却纹丝不动,像一尊骤然冷却的石像,连呼吸都吝啬给予回应。父亲的声音渐渐沉了,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一遍又一遍地叫,那声音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又弹回来,闷闷的,像敲在人心上的钝锤,一下下砸得人喘不过气。我在隔壁屋听着,心里莫名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忙跑过去,跟着父亲一起喊“妈”“妈”——声音像被风扯着,又尖又哑,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悲壮,活像濒死者的哀嚎,可母亲始终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纹丝不动,像被冬霜冻住了似的,再也不会眨一下,再也不会回应我了。
我真的慌了,后背沁出的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把内衣浸得发潮,手脚都开始发颤,连站都站不稳,像踩在棉花上,随时要坠下去。父亲伸手去扶母亲,指尖刚触到她的胳膊,整个人就僵住了——那身体已经有些发硬,不再是往常的温软,凉得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石头,透着死亡的寒意。我凑过去看,母亲的嘴唇青得发黑,像蒙了一层洗不掉的灰,那灰沉沉的颜色,是生命耗尽的绝望。恐惧像涨潮的海水似的涌上来,顺着喉咙往心里灌,呛得我喘不过气,可我们还是不停地叫着,像两个疯子,我手抖着摸出手机打120,按键时指尖都在打摆,好几次按错了号码,眼泪糊住了视线,连屏幕都看不清。120的声音在电话里嗡嗡响,说马上到,可那几分钟却像过了一辈子,每一秒都被煎熬拉得无限长,长到让人怀疑,时间是不是故意要折磨我们。我跪在炕边,照着电视里看过的样子,给母亲做心脏复苏,掌心按在她的胸口,一下一下,力道大得自己胳膊都酸了,骨头缝里透着累,可母亲的身体还是那样硬,那样凉,一点反应都没有,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我一边做,一边给哥哥发消息,字打得颠三倒四,只重复着“妈出事了,快来”,屏幕上的字都被我的眼泪打湿,晕成一片模糊的影子,像我此刻混沌的人生。
救护车的鸣笛声终于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像一把尖锐的刀,把原本平和的日子割得粉碎,再也拼不回去了。抬担架的人进来时,父亲的腿已经软了,靠着墙才勉强站稳,我扶着他的胳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那是绝望的震颤,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麻木地跟着往车上走,像两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一路上,我盯着医生给母亲做抢救,听着仪器滴答滴答的声响,像催命的钟,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上,医生反复说“已经没有呼吸了”,可我怎么能信呢?昨天晚上,母亲还跟我说想吃我买的桃酥,还叮嘱我下次要选带芝麻的,怎么今天就……怎么会这样呢?我大概是在做梦吧,等梦醒了,母亲还会坐在炕边,笑着叫我吃饭。
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透了,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刺得眼底生疼,这明媚的阳光,真让人恶心。母亲被推进抢救室,红色的灯亮起来,像一团烧着的火,灼得我心慌,那红色,是血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我和父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谁都没说话,走廊里的脚步声、说话声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雾,听不真切,世界在我眼前变得模糊而遥远。我连忙给哥哥和小姨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勉强说清了医院的名字,就急着让他们快点来,多一个人,好像心里就能多一分支撑,就能少一分面对死亡的恐惧。抢救室的灯亮了十几分钟,又灭了,那十几分钟里,我数着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沉重得像要跳出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轻轻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我和父亲一下子扑过去,拉着医生的胳膊央求:“再救救她,再试试啊!她以前那么顽强,不会就这么走的!”医生的眼神里满是无奈,轻轻拉开了我们的手,那力道不大,却像推开了我们最后的希望。过了一会儿,死亡通知书递了过来,白纸黑字,“死亡”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砸得我头晕目眩,刺得人眼睛生疼。父亲接过笔,手颤得厉害,笔尖在纸上划过断断续续的痕迹,像他破碎的心脏,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没有妈了。那个总爱念叨我穿得少、总把好吃的留给我、再难都笑着说“没事”的女人,那个我以为会陪我很久很久的母亲,就这么离开了我,像被风吹走的尘埃,不留一点痕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手上,冰凉刺骨,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像一朵绝望的花。
这时,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走过来,声音沉沉的,像压着一块石头,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办后事”。他是卖寿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大概见多了这样的离别,早已麻木了吧,就像这个冷漠的世界。我咬着嘴唇,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嘴唇被咬得发疼,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疼得厉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小姨的电话打过来,我接起,只颤抖着说了一句“小姨,我没妈了”,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听着电话那头小姨撕心裂肺的哭声,自己也跟着发抖,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整个人都垮了。
父亲开始找车,要把母亲拉去灵堂。车上的路颠簸着,像我此刻七上八下的心,父亲拿着手机,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通知亲戚们。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刚失去妻子的人,可我看着他握着手机的手,指节都攥得发白,青筋突突地跳,藏不住心底的崩溃,那平静是装出来的,是强撑着的,就像我假装自己不难过一样。那天的阳光真好啊,万里无云,路边的树叶子绿得发亮,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可我却觉得天阴沉沉的,像随时会下一场倾盆大雨,把整个人都浇透,浇得冰凉,浇得清醒,让我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灵堂设在老家的院子里,白色的布幔挂起来,风一吹,轻轻晃动,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像一声声无声的叹息。我和父亲坐在角落里,靠着墙,谁都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烧纸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那味道里,是死亡的气息。哥哥赶来的时候,眼睛红得像兔子,布满了血丝,手里提着给母亲买的新衣服,用一块红布包着,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蹲在地上,肩膀不停地抖,像被狂风肆虐的野草,压抑着不敢发出声音,我们都是一样的,把悲伤藏在心底,假装坚强。姑姑和姨们围过来,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擦拭身体,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她的睡眠,一边擦,一边低声念叨:“穿上新衣服,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我们……想吃啥就买,别委屈自己……”她们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我和哥哥跪在旁边,给母亲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咚咚的响,震得额头发麻,却抵不过心里万分之一的疼,那疼,是空洞的,是绝望的,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第二天凌晨的灵堂格外静,只有风吹着布幔的簌簌声,一点都不可怕,反而让人觉得,母亲好像还在身边,只是睡着了,睡得很沉,再也不会醒来。月光透过布幔的缝隙漏进来,在母亲的遗像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她生前轻轻搭在我肩上的手,温柔得让人心酸,可那温柔,再也感受不到了。七八点钟的时候,亲戚们陆续来了,邻居们也来了,都是来吊唁的。他们跪在灵前,哭着喊“嫂子”“姐”“婶子”,哭声此起彼伏,撞在院子的墙上,久久不散,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困在中间,让我喘不过气。这是我第三次见这样的场景,前两次是远房的长辈,心里虽有伤感,却远没有这般撕心裂肺。可这一次,是我的母亲,是那个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人。我心里堵得难受,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喘不过气,可眼泪却像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掉不下来。举行仪式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背后悄悄说:“这孩子咋不哭呢?莫不是不孝顺?”我听见了,却没力气回应,只是觉得心里的疼,已经重到哭不出来了——他们不懂,有些疼是钻到骨头里的,眼泪早被熬干了,只剩一片荒芜的麻木,像被霜打过的田野,再也长不出任何东西。
母亲刚生病的时候,是我最先发现不对劲的。那时她总爱无意识地跌倒,走在路上,好好的就腿一软,摔在地上,膝盖常常青一块紫一块,像开在皮肤上的淤青花朵。我让她去看医生,她总说“没事,老毛病了,歇歇就好”,拖着不肯去,总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她这一辈子,都在为这个家操劳,为我们省钱,却从来没为自己活过。那时候我还在上学,只能偶尔回家,每次回去,都要叮嘱她好几遍,可她总当耳旁风。可后面几年,她的病越来越重,我陪着她出去,眼睛都不敢离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摔倒,像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可终究还是没守护好。到最后,她完全不能走路了,只能坐在轮椅上,情绪也变得不受控制,总想着自己站起来,一次次地尝试,又一次次地摔倒,摔得身上添了不少新伤。我们反复跟她说“有事叫我们,别自己动”,可她好像听不进去,有时候清醒,拉着我的手说“妈不想拖累你们”,有时候糊涂,又哭闹着要回家。大概是病痛太磨人了吧,把她的耐心和理智都磨没了,也把我们的希望一点点磨没了。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失去母亲,从来没想过她的病会这么严重。还记得以前,我还跟她一起畅想过,等哥哥结婚了,她要帮着带孙子,要亲手给孩子做虎头鞋;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城里逛逛,看看高楼大厦;要尝尝城里的火锅,说听说又麻又辣,想试试鲜……那些明明就在眼前的日子,那些触手可及的温暖,现在却全都成了泡影,碎得像镜子一样,再也拼不回来了。母亲是爱我的,我知道。她会把我爱吃的菜都夹给我,自己只吃些边角料;会在我熬夜写作业的时候,悄悄端来一杯热牛奶,怕打扰我只轻轻放在桌边;会在我受委屈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背说“没事,妈在”。我也是爱她的,只是我们之间,也有过隔阂,有过争吵,有过说不出口的别扭,总觉得日子还长,总有机会弥补,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大概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吧,而我,却亲手错过了太多太多。可眼看着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能吃饱穿暖,能不再为钱发愁,这个家却突然不完整了,缺了一块,再也补不上了,像一个破了洞的口袋,无论怎么努力,都装不满了。
母亲和父亲是相亲认识的,没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却也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我小时候,他们总爱吵架,为柴米油盐吵,为家长里短吵,家里的空气常常是紧绷的,我最怕听见他们拔高的嗓门,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争吵中度过的,那时总盼着快点长大,逃离这个充满火药味的家,可真等我长大了,却又无比怀念那些吵吵闹闹的日子,至少那时,母亲还在,可我没想到,这样平静的家庭,我终究还是没能长久拥有。母亲生病的这几年,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给她擦身、喂饭、推她出去晒太阳,还总跟她说:“等你好了,我们去你想去的海边,去看你想看的花,去吃你想吃的点心。”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他们好像比我小时候更恩爱了,或许是吵累了,或许是知道,能陪着彼此的日子不多了,那些曾经的怨怼,都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慢慢消散了。可这恩爱,却没能抵过病痛的折磨,没能留住母亲的生命。
葬礼办了三天,忙忙碌碌的,迎来送往,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像一场热闹的闹剧,而我们,是这场闹剧中最可悲的主角。葬礼结束后,我一直在家待着,比以前更沉默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母亲的影子——厨房的柜子里,还放着她没吃完的桃酥,包装纸都没拆;阳台上,还挂着她洗干净的衣服,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沙发上,还放着她常用的靠垫,上面有她坐过的痕迹。只是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了,再也没有人在我出门时叮嘱我注意安全,再也没有人在我回家时笑着迎上来了。阳光依旧每天照进屋里,把屋子晒得暖洋洋的,可我的心里,却始终是阴雨蒙蒙的,再也晴不起来了。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这没有母亲的世界里,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漫长的人生,往后的日子,都要我自己一个人扛了,没有母亲的庇护,我大概会在这世间的风雨里,慢慢枯萎,慢慢腐烂吧。
葬礼中,眼看着不再吵架的家庭缺失了一角,谁又懂我有多难过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