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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奶奶——第二次葬礼 ...

  •   旧家杂记

      童年的记忆里,总飘着争吵的碎屑。奶奶和母亲不对付,姑姑们也总站在奶奶那边,家里的空气时常绷得像一根快要断裂的弦,下一秒就会炸开。她们吵架的样子很凶,声音尖利,有时还会动手,桌椅碰撞的声响、哭喊的声音,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我心上反复割划。

      那时候的我不懂事,只觉得这样的家好可怕,没有安稳的日子,没有温暖的氛围。我常常躲在角落里,捂着耳朵,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心里满是怨怼——怨她们毁了我的童年,怨她们让我活在无休止的争吵里。可长大后再回头看,才发现母亲在那个家里,是何等的孤立无援。她像一株被风雨裹挟的野草,在婆家的排挤里独自挣扎,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想来真是可怜。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时我还很小,奶奶得了青光眼。是母亲忙前忙后,带着她去医院,抓药、照顾,跑前跑后没一句怨言。可最后呢,也没落下半句好。争吵依旧,矛盾依旧,仿佛那些悉心的照料,从未存在过。

      可奶奶对我,是真的好。她会把藏在抽屉里的糖偷偷塞给我,会在我放学时,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摸出零花钱,数目总比母亲给的多些。上小学时,她常常来学校接我,路过小卖部,总会掏钱给我买零食,辣条、糖果、冰棒……那些细碎的甜,像星星一样,缀在我灰暗的童年里,让我觉得幸福。若是她们不吵架就好了,我常常这样想。可一旦争吵再起,我就陷入了两难的黑洞——一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一边是疼我爱我的奶奶,她们都有对我的好,也都有让我害怕的模样,我站在中间,不知道该偏向哪一边。我想记住她们的好,可那些争吵的画面总挥之不去,让我在愧疚与痛苦里反复拉扯。

      2018年,我们搬家了,房子是母亲四处奔波找的。也是这一年,奶奶病倒了。家里的人都涌去医院照顾她,父亲、母亲、姑姑们,只剩下爷爷守着空荡荡的家。那时我上初三,学校离得远,中午回不了家,只能攥着母亲给的零钱,在广场上买一块压缩饼干,啃得口干舌燥,然后坐在冰凉的长椅上,等着上课时间。初三的日子本就煎熬,加上家里的变故,更是觉得日子像一潭死水,压得人喘不过气。

      记得有一次晚自习下课,突然下起了大雨。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长接走,只有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瓢泼的雨幕,手足无措。没人来接我,我咬咬牙,冲进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全身。跑着跑着,一辆车停在我身边,车窗降下,是个女司机,她问我要去哪。我吓得不敢说话,连连后退。她笑着说:“别怕,后面还有我女儿呢。” 我往车后座看了一眼,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冲我点头。我才犹豫着上了车,她把我送到胡同口,我下车时,看见爷爷打着伞,站在雨里等着我。

      爷爷年轻时很高,可岁月把他压得矮了许多,如今竟和我差不多高了。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衣服被雨水打湿了半边,却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眼神紧紧盯着路口的方向。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混着雨水流了下来。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人这样惦记着我。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爷爷给我买过一块沙琪玛,那是我第一次吃,甜香的味道刻进了记忆里,从此便再也忘不掉。

      奶奶的病越来越重,在医院住了很久,出院后就拄上了拐杖。她的步伐变得很慢很小,每走一步都要晃一晃,去赶集的时候,要走好久好久才能到。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酸酸的,想上前扶她,可想起那些年她和母亲的争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关心,只能把心疼藏在心里,任由它在角落里发酵,变成难以言说的痛苦。

      后来,奶奶连拐杖也拄不动了,坐上了轮椅——那是姑姑们和我们家凑钱买的。她彻底失去了自理能力,说话也颠三倒四,有时清醒,会拉着我的手说些小时候的事;有时糊涂,就会对着空气咒骂,声音嘶哑,模样可怜。生病的人真的好痛苦啊,看着她那样,我心里也像被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她的吃喝拉撒都要在轮椅上解决,爷爷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饭、擦身、换尿布,从没有一句怨言。

      有时奶奶不清醒,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结果一次次摔倒。我们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她扶回轮椅上。可爷爷从不耐烦,依旧耐心地照顾她,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推着轮椅带她出去晒太阳,慢慢悠悠地走在路边,风吹起他们的白发,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我真喜欢他们这样的感情,老来相伴,不离不弃,哪怕岁月残酷,也依旧守着彼此。奶奶比爷爷大几岁,大字不识一个,我还小的时候,总拿着课本教她认字,她学得很慢,常常把“大”念成“天”,惹得我们哈哈大笑,那样的日子,真是鲜活又温暖。

      再后来,奶奶连轮椅也坐不住了,只能躺在床上。偏偏那时,母亲也生了病,住进了医院。我在外地的工厂里打螺丝,每天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心里却总惦记着家里。过年后没几天,我就匆匆赶了回来。推开家门,看见奶奶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嘴里不停呻吟着,那样痛苦的模样,我竟不敢多看一眼。我站在床边,手足无措,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回来的第二天,奶奶就不行了。她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眼睛半睁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我握着她的手,那双手干枯得像树皮,没有一点温度。我想,她一定是在等我吧,毕竟我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啊。她终究是吊着一口气,等我回来见了最后一面,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的葬礼,是我第二次参加葬礼。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院子里挤满了人,哭声此起彼伏,尖利的、沉闷的、压抑的,混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罩在里面。我站在人群里,看着灵堂里奶奶的遗像,她笑得很慈祥,和记忆里给我塞糖的模样一模一样。可我却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什么东西。

      母亲身体不方便,走路要扶着人,我和哥哥一左一右地扶着她,慢慢往前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看着母亲苍白的脸…沉默了…这第二次的葬礼我依然没有哭,但是我真的不会难过吗?

      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知道,那个会给我塞糖、会给我零花钱、会在放学路上等我的奶奶,真的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在我左右为难时,偷偷拉着我的手给我安慰;再也没有人在我放学回家时,站在路口等着我;再也没有人,让我在爱与愧疚里,反复怀念那些又甜又涩的时光了。

      这场葬礼,像一场漫长的告别,把我童年里那些关于奶奶的记忆,都埋进了冰冷的泥土里。只有偶尔想起她教我认字的模样,想起爷爷推着轮椅带她晒太阳的画面,心里才会泛起一点微弱的暖意,随即又被无边的失落淹没。原来,人走了,连带着那些细碎的温暖,也会慢慢变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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