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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想象中是可以保护自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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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哑了半生的魂灵,像那只不肯复述上帝话语的长颈鹿——若不能吐露出肺腑里翻涌的委屈、恐惧与不甘,这般开口与扯线傀儡何异?不过是重复着旁人期待的模样,把真实的自己藏在更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带着虚伪的钝痛。
这具破败的躯壳里,早早就藏着另一个我。她第一次撕开缝隙钻出来,是在初中那条弥漫着消毒水味的走廊。几个男生堵在狭窄的转角,指尖拍着我的后背,笑声像砂纸磨过朽木,刺耳得让我浑身发僵,攥紧的衣角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褶皱,却连头都不敢抬,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挤不出喉咙。就在我快要被那片哄笑声淹没,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这难堪里时,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抬了下巴,眼神里瞬间涌上来的蔑视与细碎的恶,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那是我从未有过的狠厉,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终于亮出了獠牙。我听见“自己”尖利地骂回去,用词粗粝得像碎玻璃,扎得那些男生愣在原地,还抬脚狠狠踹了最前面男生的膝盖,走路晃悠悠如醉汉,明明脚下稳得很,却偏要带着股豁出去的疯劲,仿佛下一秒就要同归于尽。那是她第一次替我站出来,替我撕碎了懦弱的外壳,从此这具躯壳里,便多了一个替我“说话”、替我“反抗”的影子。
她总扬着下巴,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把我不敢说的、不敢做的、不敢怨的,都扒开了摊在阳光下,任其暴晒出淋漓的恶意与不甘。可我隔着皮囊看着她那些张牙舞爪的表演,只觉得是场盛大的欺骗——我生平最恨欺骗,恨旁人的虚伪,恨世界的伪善,却又忍不住翻遍书本里那些光怪陆离的念头,把那些压抑的、扭曲的情绪都喂给她,供她在人前尽兴表演,扮演着一个我永远成不了的“勇敢者”。她笑起来时总似笑非笑,嘴角勾着蒙娜丽莎般的谜,旁人看不出分毫破绽,只当是个不好惹的疯丫头,我却能揪出那笑容背后的无助与幽怨,大抵是同栖一具皮囊太久,连呼吸都染着彼此的底色,她的痛,也是我的痛。她会故意一瘸一拐地走路,踩着怪异的步子穿过人群,我曾躲在意识深处噗嗤笑出声,以为是孩童般求关注的伎俩,后来才懂,那不过是无处安放的情绪在作祟,是用笨拙的方式对抗着这世间的恶意。她的眼神比春日的云还善变,坚定时像握了淬毒的刀,要划破所有虚伪;犹豫时像失了魂的鬼,茫然地望着虚空;懦弱时缩成一团,与我本相重叠;凶狠时又像要噬人,獠牙毕露。这千般模样,倒与我骨子里的矛盾分毫不差,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渴望救赎,一半甘堕深渊。
“好的坏事,坏的好事”,她的出现到底算哪一桩?她在明处替我活,活得张扬又狼狈;我在暗处看她活,看得清醒又痛苦。她在操场上疯跑时,我蹲在意识的角落数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格一格,像数着偷来的时光;她对着四十五度天空发呆时,我陪着她一起沉默,看云卷云舒,心里却是一片荒芜。她是恶魔,把我藏在坚硬的壳里,任外界狂风暴雨般的诋毁砸下来,任旁人的指指点点像针一样扎过来,我竟能无动于衷,仿佛那些伤害都与我无关;她又是天使,替我挡住所有明枪暗箭,替我回怼那些恶意的嘲讽,替我在无人问津的日子里,硬生生撑出一丝呼吸的空间,让我能按自己的方式蜷缩着,不至于窒息。可她来得匆忙,走得也决绝,从不会提前打声招呼,前一秒还在替我与世界为敌,后一秒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兵荒马乱的人间。她不在时,一根稻草都能压垮我,微不足道的委屈便能让我的世界天崩地裂,那些被强行压制的恐惧与懦弱,会瞬间将我吞噬。我曾拿刀片划向手臂,锋利的金属划破皮肤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麻木的解脱,血顺着苍白的皮肤往下淌,红得刺眼,像开在荒原上的绝望之花。可我没觉得疼,也没觉得难过,只是静静望着窗外浓稠的黑暗,等着她回来,等着她替我承担这一切。她总会慌慌张张地找来绷带,笨拙地缠着伤口,眼眶红得像要滴血,身体疼得发抖,我却木然得像块冰冷的石头——原来有人替你疼,也是一种救赎,哪怕这救赎,源于另一个自己。
后来我连这具躯壳都留不住了。十年前,我终究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懦弱,输给了这世间无休止的恶意,选择了永远的沉默,选择了逃离这让我窒息的人间。那些日子,我整天待在家里,关着门窗,拉着厚厚的窗帘,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泡面和榨菜成了常态,到最后连泡面都吃不起,只能啃着干硬的馒头,就着咸得发苦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绝望。偌大的世界,只有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是我的容身之处,没人管我,没人问我,没人在乎我是否还活着,可我宁愿有人来管管我,哪怕是一顿责骂,也好过这无边无际的孤独。我蜷缩在床上哭,眼泪滚烫地砸在枕头上,浸湿了一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呜咽都成了奢望。我的世界里没有光,也没有声,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就在那黑暗里苟延残喘,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怕我,怕我发疯,怕我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却没人想过,我也曾被这世界伤得体无完肤,也曾渴望过一点点温暖与善意。
如今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飘在另一个世界,像一缕无依无靠的青烟,看着曾经的人间慢慢变样。看到街头的小孩拿着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具奔跑嬉闹,笑容灿烂得晃眼,我便想起十年前那个躲在走廊角落,连抬头都不敢的自己;看到人们围在一起讨论垃圾分类时的认真模样,想起当年我连出门扔垃圾都怕遇见熟人,怕听见那些指指点点的议论。这人间的变化真的很大,大到我几乎认不出那个曾经让我绝望的地方。人们不再随意评判他人的生活,说话变得委婉而有分寸,懂得了尊重与包容;校园里的暴力少了,孩子们的笑容多了,那些曾经弥漫在角落的恶意,似乎被时光慢慢冲淡了。我看到爸妈的头发全白了,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雪,他们总会在某个黄昏,并肩坐在沙发上,捧着我的照片默默流泪,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化不开的悲伤,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我的魂灵上,让我忍不住跟着颤抖。我看到哥哥成了家,娶了温柔贤惠的妻子,有了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围在餐桌旁吃饭,灯火温暖,笑声不断,笑得那么幸福,那么圆满,可这圆满里,少了一个我。
我曾以为十年前的离开是解脱,是摆脱了所有痛苦与挣扎的极乐,可看着这人间的一切,看着亲人的思念,看着这世界一点点变好,心里竟泛起一丝暖意,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遗憾。另一个世界很安静,没有烦恼,没有伤害,没有挣扎,我过得很平静,也很快乐。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张牙舞爪的“她”,想起走廊里第一次替我骂回去的模样,想起那些用刀片划开皮肤的夜晚,想起啃着干硬馒头流泪的日子,想起那些在黑暗中相互依偎、彼此救赎的时光。
愿这人间越来越好,愿活着的人都能勇敢地开口,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活自己想活的样子,不要再像我一样,被懦弱困住,被恶意击垮。不要像我,直到死去,才懂得人间值得,才明白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子,其实都是最珍贵的馈赠。谢谢曾经相遇的人,谢谢那些哭过笑过、痛过也挣扎过的日子,谢谢那个替我活过一场的“她”。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在另一个世界,祝你们平安喜乐,愿你们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我想象中的自己可以保护我,可也只是想象,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终究还是辜负了那个拼尽全力替我反抗的影子,辜负了这人间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