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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记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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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英奶奶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就告别了这个世界,后来我才得知,是她老人家怜惜我的未来,主动联系我的祖父,我的那时堪比瘟神一样的父亲才委委屈屈来接我的。也许这位生物学上给予了我生命的男人,起初给我的印象过于獠牙,为了家里的安宁,我接下来一大段时间又是在爷爷身边呆着的。
大人们罗织了有利于我成长的借口,所以瞒下了琼英奶奶的去世的消息。等我能平静地获知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年,那时奶奶的坟头已经长满了齐腰的蒿草。我在蒿草中哭泣,蒿草软软的尖尖轻轻拂过我的面颊,如琼英奶奶的手上老茧的剐蹭,麻麻痒痒,酸酸涩涩,仰头,泪流进了心里。
那边的舅舅比我想象中冷漠,他比我更决绝地割裂了这份亲情。我猜想,要不是我背着送我回来的父亲的下属,偷偷地奉上爷爷给我备下的厚厚的一踏奠金,他寒霜似的脸能一直板到我‘识趣’为止。这就是爷爷教授我的识人心、辨人性吧,想不到我的第一次辩证的素材来自于我最爱戴的琼英奶奶的后人。
由此我意外地获得了两件东西,一是琼英奶奶留给我的一支甚为突兀的老式钢笔,这显然不是奶奶的旧物,奶奶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是只记图形的老妪。二是一张从遥远的北方、一个叫漠河的地方寄过来指定转交给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已经磨损到卷毛,上面还有点点黄色的斑渍,两边的边缘能清晰的看见几个杂乱的指模,显然我的那位嚣张跋扈、小时候没少骂我是“杂种”、又没少因此被小满哥哥揍到求饶的表弟,难得也稀罕这外来之物。
要不然以他狂妄又暴躁的脾气,这纸一样的东西这会儿到不了我手上。真是该庆幸那一大叠青蓝色的票票再次发挥了它剩余的价值,让我那识时务的舅舅能舍得顾全大局“虎口夺食”,并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讪笑着转身对着他龇牙咧嘴的宝贝儿子,响亮地甩出了个逼兜。
表弟眼里一如既往的恨意我慷慨又惬意地收下了,一点也不觉得亏欠,更像是一种报复,不为自己某些光阴里他对我的恶意欺辱,只为我从琼英奶奶墓地回来时,邻居关于琼英奶奶入土前的八卦。这从小憋了一肚子坏水的混蛋,竟然在奶奶出殡时,作为奶奶的长孙,故意找茬摔了奶奶的灵牌。
我的巴掌再响,也比不过溺爱他的父亲当着我的面的这一屈服性的惩戒。舅舅是尽了心的,应该是用上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力气,他的这会儿和票票相较之下暂时失了价值的儿子,猝不及防之下后退几步不得已屈膝,膝盖沉沉地落地,正对上高堂之上琼英奶奶上了灰的遗像,就是我当时力所能及的报复。爷爷说的对,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上上策,我只学到皮毛,但将将好够用。
收拾完“恶人”,在溪水中荡涤掉我手上的尘埃,掬了一把甘冽和着不知为谁委屈的眼泪一起咽进肚里,再次坐进父亲安排的专车里,我已经心情迥异,与第一次记忆中断了肠的离别恍若隔世。时过境迁,这个遥远又偏僻的、曾经我当成世外桃源的村落,因为某些亲人的缺失和离去,再也没有了留恋和回顾的价值......
明信片正面的影像里吸睛的是一缕彩虹般的神奇光带,如烟似雾摇曳不定,行云流水,化成一个硕大的妍丽光环,悬挂在皑皑白雪之上。这般瑰丽,确实如我的小满哥哥描述的那样震撼,震撼到我当时来不及掩藏的热泪盈眶。
车轮碾过碎石,神思跟着身体晃荡,我多情又善感地臆测,这算不算是他意会并附合了我没说出口的誓言,我们勉强一起也算看过同一道极光?我的小满哥哥,已然带着我的惦念追逐过属于我们的欧若拉?
最后那支老式的钢笔,我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笃定是该转送给我那冷冰冰的父亲的。果不其然,我那万年冰山一样的父亲,自从颤颤巍巍的从我手上接过它之后,自此他看向我的眼眸里就有了热度,有了喜悦,有了作为父亲这个身份该有的严慈。
我甚至有时候无聊地揣度,他偶尔暗地里投向我的黏连的眼光,是因为我身上有别人的影子。他对我的突如其来的好,也许我只是个幸运的载体。
十四岁那年,得益于我亲爱的琼英奶奶的又一次托举,我也有了真正被我的父亲和他身后这个家族认可的大名,姓姜,名桦,姜家嫡子名下唯一的一个血脉传人。
而那张被我珍藏起来的明信片背面的那串地址,有一大段时间镌刻在在我的心头,能力所及之后,数不清多少次地徘徊在那座最北边的村落试图追寻他的足迹。终于有一天皇天不负,我找到了那个取景的位置,长吁了一口气,如完成某种心愿般,将总是分我心神的图片埋进了皑皑白雪里。
我的小满哥哥即便是昙花一现,但终究还是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