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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记忆(一) ...

  •   我是姜桦,我还有个我城里父母不认可的小名立夏。
      名字是带我长大的奶奶给起的,奶奶说我这个“囡囡”是裹着襁褓在小满那天来到她身边的。“囡囡”这个称呼在南方方言语系里是个类似于宝贝的昵称,记忆中,每每说到那一天的时候,奶奶都爱用两只数不清老茧的手比划,似乎那掌间不断腾挪的距离就是我在她呵护下成长的瞬间。
      “奶奶”不是亲奶奶,如果非要搭上些关系,她是我亲奶奶当初下放的时候驻扎村里老住家的女儿。她们同龄,那段艰苦的岁月结下了情谊,所以慢慢当成了亲人。
      可惜我的亲奶奶走后,这层情谊就淡薄了。原因吧,等我见过了世面后才悟透,大概率是两边的后辈们对这段单纯的交往有了不同的理解与念想。
      弱的这方认为是依仗或者是天梯,强的这方认为是攀附或者是超越了边界的痴妄。所以待两位奶奶走后,便绝了来往,连带着我那被奶奶呼唤了多年的小名也成了这段牵绊的污点,逐渐被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忘记。
      只是我至今还悟不明白很多积疴成疾的问题,例如,他们上一辈该是多大的龃龊以致非得成为恩怨?最后怎么又达成默契般将情仇的怒火,焦距在了我那用了近十年的承载着一大段记忆的小名上?
      这种明显不符合常理的幼稚,以至于让我产生很不好的错觉,并因此生根成为心里的一根刺。到底是这个名字,还是是我本身制造出了某种屈辱或者不堪,让我的了不得家世的父亲母亲生出了心魔?
      以至于在仅有一个孩子的前提下,竟然舍得将襁褓中的我放养发配到他们什么都嫌弃的村落,一大段的时间不闻不问,与那帮他们打心底认为是什么虫的人为伍。只到某一个契机,突然又幡然醒悟发现新大陆般,把我从旮旯里“拯救”出来。
      “拯救”这词,是我的母亲的弟弟,对,我的那位眼高于顶又爱咋咋呼呼的舅舅,第一次见我时悲愤地脱口而出的,记得当时正因为这两个字,我自此排斥上了他。我的自始至终被操纵的命运轮的上我选吗?
      夏虫不可语冰,他自认为站在高处睥睨的、唾弃的、不耻的我的十岁之前的不堪,其实是我迄今为止最幸福的时光。那里虽然清茶淡饭,但是袅袅炊烟,有褴褛衣装围炉在一起锦衣玉食代替不了的温暖。
      最起码我本人挺喜欢“立夏”这个名字,就如喜欢起这个名字的奶奶般。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琼英奶奶的光辉形象占去了一半,我的亲情的牵绊的启蒙,都来源于这位文化不多、不太善言语却把最炙热浓烈的爱无私地给与我的老人。
      昏暗的灯光下,她鼻尖尖上架着老花镜,佝偻着背,用老式的烫铲一层层压贴我小布鞋鞋底的侧影,迄今留存在我的不多的属于爱的篇章里。
      有一大段时间,我模糊了我的出身,我觉得我就是琼英奶奶睡前必讲的折子戏里那泼猴一样石头崩出来的生命的来时路,我的远在千里之外把我几乎忘记了的父亲母亲,他们只是我生命里可有可无的陌生过客。
      这种因为缺失产生的隔阂,被一方理解成了早就有意种下仇恨必然结下的恶果,我的无知、我的叛逆,我的无力到只能以暴躁的情绪宣泄出来的排斥和抵抗,有一段时间成了被见证到的反噬。
      事实是,瘦小却拥有君子之腹的琼英奶奶从来没有传播或者教唆过仇恨,仇恨这种污污浊浊的东西,住不进奶奶干净又通透的灵魂里,可惜的是某些后人们市侩的眼光里,即使看的见也不愿相信这种他们缺失的纯碎和美好,因为她无价,所以它无价。
      当然记忆中有一大半属于那个笑容灿烂、即使有轻微的跛足也总将自己收拾的妥妥当当的小满。应该是我们拥有类似的闲话里不清不楚的来路,所以村子里我们两个另类苟且地相伴在一起度过了那一段光阴。
      光阴里他羸弱瘦削的臂膀庇护起了我的乐园,他开怀时微微上翘的弧度里,有琼英奶奶也给与不了的被认同的慰藉。那会儿年纪太小没法形容那残缺了一块的空空落落究竟是什么,惟有服从于毛毛糙糙的感知,只要和小满哥待在一起就有了快乐的源泉和安之若素的归属。
      某一天,他说,立夏,你见过极光吗?他侃侃描述时,那本该出现在遥远不可及的极寒极地里的浩瀚、神秘、绚烂的曼妙多姿光影,似乎他身临其境见识过一般。那一刻他眼里璀璨又神圣的光,带着我生下来就被画地为牢明白不了、又似乎蠢蠢欲动就越了狱的渴望与念想。
      我感同身受,吸着鼻涕的年纪突然萌发出妄想,穷尽一生一定要同眼前这个温润的少年一起去谒见那古罗马神话里被称为希望女神的化身。就这样,我第一次坚定地挽住了他的手,十指紧扣,他眼里是浩瀚的星辰,而我眼里只有碎碎点点的他。
      他比我长几岁,世故地从未提及他的过去,包括我最关切的他腿部缺陷的原因,正如我一样敏感又怯懦地不愿人提及石猴一样崩出来的来时路。我们确实是同龄人里的异类,青葱一样的年纪,都有说不得的秘密、愈合不了的伤口、碰不得的逆鳞。
      长大后,怀念之时,我曾无数次地试图去定义我和小满这种矛盾的相处,是同类之间的相互依偎渴望得到的悯怜?还是照镜子一样彼此借着镜像看清自己后惊悚的排斥?
      我和他小小年纪心里就长了虫,因为我们束手无策掌握不了的弃子还是棋子的命运。需要你时,你是绵延血脉的宝,不需要你时,你就是随意丢在乡间野蛮生长的草。
      当父亲派出的专车停在村里的打谷坪上来接我这颗草的时候,在一片惊叹和艳羡声中,某种平衡就打破了,我婆娑着眼泪不得不一点点放开琼英奶奶手上的那点热意。
      在穿着制服的叔叔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仍然扒在玻璃上四处张望着寻找那个瘦削、却一直给与我庇佑的身影,没人知道那一刻我无比的恐惧,边上那位威武的、不苟言笑的、琼英奶奶让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似乎正在又一次夺走我的一切。
      可惜了,没有臆想中从天而降的“拯救”,也没来得及最为平常的一场告别,就仓促戛然地成了遗憾。我曾暗自发誓要陪着去看世间最绚烂的极光的小满哥哥,我俩不知道谁丢了谁,从此立夏身后再也没有了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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