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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谈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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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白再次醒来时才刚刚卯时,天色微亮。此时,陆子安与滕九皋已早早端坐在泉边,各自凝神运息,将灵力一缕缕注入阵心纹络之间,以维持阵法稳固。
陆子白只觉头脑昏沉,眼皮沉重。他努力眨了眨眼,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挣扎着从地上坐起。
滕洵正趴在他身旁熟睡,肩头覆着一件灰青色斗篷。陆子白一侧身,才察觉自己肩上也披着一件银白色斗篷,斗篷边角还沾着草屑。
平泉阵法关系天下人性命,陆子白并未急着呼唤陆子安。
他摸了摸斗篷下摆,终究未作声。
过了许久,原本静坐运功的陆子安猛地睁眼起身,朝林间唤道:“遐哥儿!快到辰时了。”
陆子安回头瞟了一眼
“你已经起了?”
陆子白点点头,将披在肩上的银白斗篷解下,恭敬地递回去:
“二哥,是我自行回府还是…”
陆子安没急着回应,而是默默接过斗篷,抖了抖上面的草屑,才低声道:“你自己回去恐怕不妥。”
说罢,他帮陆子白戴上一只臂环,腰上再系上白水晶腰佩,又转身唤来几名守阵府兵,眼神严厉:“几位,请替我送小公子回府,务必小心谨慎,千万别惊动宗主!尤其不能让他知晓小公子昨夜私自离府之事!”
几名府兵对视一眼,虽惊讶,却也立刻应下,行礼道:“遵命!”
陆子白望着那些兵士,心中莫名涌上一股酸涩。陆子安只是嘴上冷,若真不顾他,又何必安排得如此周全……
正当陆子白不舍地随着府兵转身时,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带笑的呼唤:“遐哥儿~”
声音带着点吊儿郎当的调子,话还未落地,陆子白的耳根就已红了几分
“原来你家里人都这么叫你啊?”滕九皋眯着眼笑,仿佛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滕九皋!你瞎叫什么!”陆子白一时恼羞成怒,脱口而出。
他脸色发烫,语气压不住火气。家里人唤他小名,那是亲昵,是习惯,但这名字一经同龄人之口,立马就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取笑。
“遐哥儿,你唤我阿淇就行”滕九皋慢悠悠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笑容中带着点捉弄人的得意。
陆子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他一眼,气鼓鼓地把头扭到一边。
滕九皋却不依不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根本没把陆子白的怒火放在眼里,反而还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令尊怎么这么严?按理说,家中幼子不都是千宠万宠、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你怎么也跟我一样,怕父亲还躲父亲?”
岸边的陆子安倚树而立,看了一眼这边的动静,随即开口打断:“滕九皋,回来!让他先走!”
“回见!”滕九皋道别道。
回到府中时,陆子白刚巧赶上了每日例行的静修时辰。几名府兵面色如常,口风紧得滴水不漏,果真未将他夜闯平泉的事透露半分。
静修之后,陆靖尘将他召入书房,语气不动声色地开口:
“你近来杂念渐多,灵力也浮动不稳,是时候闭关一段时间了。至于你昨夜偷跑出门,我也不追究了。”
陆子白随即低头应下。他近来确实经历颇多,心神未曾真正安定过,闭关倒也是个机会,可以暂时将外界纷扰搁置,顺带躲过父亲可能的责备。
“是,孩儿遵命。”
数月过后,陆子白出关,灵气的滋养使他平静了许多。他不再被所谓的□□与继承纠纷所困。
出关当天下午,陆子白便被召往正厅,同十位修为出众的兄长一并列席。
正厅内沉肃无声,众人衣冠整肃,无一人敢轻视这次来访。
陆靖尘缓步而入,身披银色外袍,神情冷峻。他目光一一扫过众子,最终停留在最末席的陆子白身上。
“今日午时,滕家来访,目的是再度商谈你们长兄为其府兵所杀一事。你们务必要谨言慎行,不得失礼,更不可妄动。”
话语未落,陆子安便隔着其他九位弟弟深深地看了陆子白一眼。陆子白在经过近一年的调校后早已变得成熟,他不可能再与滕九皋较劲。
午时刚到,滕宗主就携其长子,妻子,妹妹,以及其他几位长辈到了陆府正厅。
日光映照下,滕家众人衣袍肃整,神情庄重。
一进大门,滕伯礼便率先躬身,声音洪亮:
“滕某携妻子,长子,门派弟子以及府兵总管,特来拜会陆宗主,商议旧事,请勿见怪。”
陆靖尘未动,亦未起身,只淡淡颔首回应:
“滕宗主客气了。既是为故人之事,自当敞开言语。”
厅中众弟子起身行礼,整齐划一。
陆子白第一眼就瞟到了观衡宗宗主滕伯礼身后的滕九皋。
那人今日一反往日张扬,穿着一身灰青色圆领袍,腰系玉带,衣袍上无一丝花纹与刺绣,袖摆简洁,既无家族徽纹,也无繁复装饰,中规中矩。
唯独那面料,看似朴素,却在厅中灯光下泛出流水般的光泽,质地上乘得刺眼,更显得那人姿态从容,自有风骨。
滕九皋今日并未佩戴他那只价值万金,样式浮夸的玉制发束,否则陆子白非得恨死他不可。
陆子白想起那发束,雕着龙纹,还有细如发丝的金线镶嵌。彼时滕九皋甩着那玩意,站在泉岸边,笑得招摇又肆意。陆子白曾有那么一瞬,恨不得一掌将他连人带发簪一同拍进平泉里。
可现在,他站在厅中,收敛神色,低声不语。
这会儿,陆靖尘也刚好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瓷盖轻敲瓷盏,发出一声清响。
他抬眼,语调平和威严:“滕宗主,请上座。时辰也差不多了,不知咱们是否可以开宴?”
滕伯礼微微颔首,答得四平八稳:“滕某为客,自当依从东道主安排。”
滕家人一一落座后,厅中气氛微紧。
滕九皋背脊笔直,落座时目光似是无意般,从陆家十余位子弟面上扫过。那眼神极轻,不带任何停留,却唯独在某一处轻顿住
——陆子白。
仿佛不经意地,他的目光便与陆子白撞上了。
陆子白原本没准备好这一对视,他先是一愣,随后下意识迎了上去。
在对视地那一瞬,滕九皋竟毫无征兆地对陆子白浅笑了一下。笑容极淡,一闪即逝。但极真。
陆子白被那一笑笑得心脏一窜。
他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脑子里轰地一下,像被谁当头敲了一棒。同时,滕九皋也看似慌乱的低下了头。
陆子白转着藏在袖中的臂环,心里暗暗骂道:这家伙又发什么疯?
在场,陆子白有半数的兄长都看到了这一抹笑。陆子白的小哥哥脸上顿时被怒气所填满,连捏着茶盏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几分。
父亲吩咐过,对待滕家,任何人都不得失礼,也因此,无一人敢当场发作。
“陆宗主,关于令郎之事,滕某至今仍深感愧疚。凶手卢武倾,原为我观衡宗前府兵总管,是我宗门失察,管教不严,才酿此惨剧。”
他顿了顿,面色郑重。
“为表歉意,我观衡宗愿赔付百万灵石,上万灵畜,万计法宝,并割平泉附近丘镇地权交予贵派,以表诚意。”
厅中静了片刻。
陆子白瞥见父亲抬眼,依然沉默。
滕伯礼继续道:“至于卢武倾,他杀害令郎的动机仍不明朗,且此人在被关押数月后忽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此事实在过于诡异,我宗已联合衍牧宗共查其行踪,务必将其缉拿归案。待擒获,定依律重判,绝不姑息。”
语毕,他抬首看向陆靖尘,拱手再道一礼,神情沉重而恭敬。
厅中再一次陷入沉默。
那卢武倾确实也不算等闲之辈。他是平民出身,却在多年前的比武会打上败众多贵公子贵小姐夺得前十。最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府兵总管。
可就这样一个人,竟然会选择杀害陆家长子?且他们二人无冤无仇,天下人对此无一不感到诡异。
陆子白心中五味杂陈。
陆靖尘自始至终未言一字。
厅中茶香弥漫,却无人敢饮。
“滕某深表歉意。“滕伯礼再次拱手。
陆靖尘缓慢放下手中的茶盏,缓慢开口道:“再多补偿,也换不回我儿性命。滕宗主,那些灵石灵畜,贵宗便留着吧。”
滕伯礼仿佛早就料到了陆靖尘的反应,他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继续道:“陆宗主,这些请您务必收下。”
他略顿了一下,抬眼望向陆靖尘,眼神坦然。
“滕某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陆公子之死。可既为宗主,若连最基本的歉意都不肯表达,滕某又拿什么教导子弟、立足宗门?”
他回头示意,随从便抬上一方玉匣,匣上灵纹密布,封印未解,隐隐有灵气飘散而出。里面大抵是盛了什么绝世法宝。
“这百万灵石,灵畜,法宝,丘镇之地,观衡宗并非以此做交易。这些只是希望陆宗主明白,滕某知错,观衡宗亦知错。”
“令郎之死,是观衡宗之责,观衡宗愿受罚,亦愿赔偿。”
陆靖尘仍端坐如山。他目光在滕伯礼身上停驻片刻,又转而望向玉匣。
半晌,他道:“若你观衡宗真有悔意,就尽快将卢武倾的人头送来。”
滕伯礼却没有被这句话激怒,反而再次深深一揖。
“滕某记下了,观衡宗将尽快捉捕卢武倾,查清背后真相,并将其斩首。”
正厅里又沉默了一阵。
陆靖尘在示意滕家随从将玉匣放下后,缓缓开口。
“我陆某还有一事相求。既然贵派弟子中鱼龙混杂,那便请贵派自此不再派弟子参加比武会,以免再滥伤无辜。”
“不能参加?这……这比武会可是地神当初为了确保南北两疆通行无阻而设的!”座位对面,一位观衡宗的长辈眉头紧皱,音量小,但语气中难掩不满,“更何况,比武会前三名可参与守岸,前十名轮值镇守南北关……而今后真正负责守阵之人,也必须是参加过比武会的弟子。若连比武会都不能参加,这岂不是······”
他话未说尽,却已言下有意:不参加比武会等同于政治自绝。
“陆宗主,上次谈判,滕某已答应,不许异姓弟子参与比武会。”
陆靖尘未作回应,只静静端坐,神色如常,仿佛未闻此言。
“几十年前,衍牧宗和御麟宗因灵石矿产之争闹到地神祠,那时衍牧宗被禁参赛三十年。”
“所以,他们才落后于北疆其他两派一截。若不是后来与观衡宗联姻,恐怕早就被分吞殆尽了。”
他这边,两位兄长正在低声私语,句句警醒。
陆子白心知肚明,滕伯礼不会接受这一要求。
“陆宗主,这……”
见陆靖尘依旧沉默,滕伯礼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靖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如平常般道:“子安。”
“孩儿在。“陆子安应声站起。
“吩咐下去,开宴。”
“是。”
厅中重新热闹起来。
玉盘珍馐依次上桌,酒水清香,席间丝竹响起。陆靖尘吩咐开宴后,众人只得举杯寒暄。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场宴,虽已开席,可筷子却并未真正落入碗碟。
滕家人虽陪坐,却大多沉默。滕九皋也只是随父母一同饮了一杯酒,神色严肃。
酒至半巡,陆靖尘又忽然开口。
“滕宗主。”
滕伯礼应声回答:“陆宗主请讲。”
“比武会既是事关重责的正事,不如就在这席间定了。“陆靖尘语出如刀,“贵派若仍欲参与,便须作出让步。”
“我陆家不会再让自家子弟白白送命。”
滕伯礼未急着应答。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陆宗主意欲如何?”
“你观衡宗子弟太多,每年选入比武会之人大半均出自旁支与异姓弟子,品行稂莠不齐。卢武倾未必是唯一一个会出事的。”
“自今日起,贵派参会人数能否不超过四人,且限滕宗主嫡出子女,不得掺杂旁支。”
此言一出,厅中再次陷入死寂。全天下都知道,滕伯礼未纳妾,膝下只有四名子女。
滕家几位以现任府兵总管为首的异姓子弟,与其余长辈均脸色微变,并出了点动静。但滕伯礼抬手,制止了他们。
滕伯礼缓缓抬头,神色平静。
“滕某明白。观衡宗,自下届起,只派本人嫡出子女参会。此令我将亲自下达,绝不更改。”
陆靖尘这才似乎满意,微点了点头,举杯敬酒道:“滕宗主果然识大体。”
此话一出,厅中响起数道应和声,众人纷纷举杯,仿佛这一场暗流涌动的谈判终告一段落。
可就在此时,陆子白对面,又有战火悄然燃起。
陆子白对面,滕伯礼之妹滕竞冷笑一声,端坐不动地将手中杯盏轻轻一磕,眼神却毫不掩饰地投向坐在身旁的大嫂沈棠。沈棠眉眼不动,只是微微侧首,看似毫无察觉,依旧优雅举杯。
“听闻那滕竞一向不满沈棠掌权,自从沈棠嫁入滕家,染指政事,便分走了滕竞大半实权,两人自那时起便势同水火。”
“滕竞虽为女子,性子却比男子还要刚烈,非要闯出一番事业才罢休。如今倒好,儿子无望出头,家中还一直有个嫂子与她分庭抗礼,怎么不憋屈……”
陆子白只听得身旁一位兄长低语,语气中掺着几分幸灾乐祸。
陆子白垂眸抿了一口酒,懒得多听多看。但他能感觉出,滕竞今日的怒意并不只是冲着沈棠来的。她怕是对滕伯礼这个“只让嫡子参会”的决定也颇有怨气。
果不其然。
滕竞眼神一凛,正欲开口,却被滕伯礼一个手势按了下去。
滕竞一怔,怒火在眼中翻滚,终究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陆子白看得极清楚,滕伯礼眼中虽无怒意,却透着寒意。他明白:眼下是滕家与陆家最关键的过渡时刻,绝不能让任何人坏了场面。保住宗门未来才是第一要事。
滕家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比武会还没开始,刀子就已经捅得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