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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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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钟声总算敲响了。熬过整日的课务,双脚的疼痛竟真的缓了些,像是被磨钝了的针,扎在肉里也只剩闷闷的痛。石海霞照例在学堂门口等我,我推说要买笔墨,让她先走了。独自沿着积雪的巷子慢慢往回挪,胶鞋在雪地上留下的印子依然宽大笨拙,但心里却想着:等这双脚缠成了,定要叫她们瞧瞧什么叫莲步轻移。
推开家门,一股暖意裹着煤烟味扑面而来。阿妈已经炜好了炕,我径直回到自己屋里,急不可耐地踢脱了那双憋闷的胶底鞋。
窗沿上摆着阿妈新做的尖头鞋——黑缎面,鞋帮用糨糊浆得铁硬。我把脚小心翼翼塞进去,两侧鞋帮立刻像铁钳般夹住脚掌,着力点全在脚踝下方三指宽的位置,硌得生疼。阿妈总是一边做鞋一边叹气:"现在新派人家都不要小脚媳妇了,你何苦..."可该准备的鞋袜一样没少做。前日还听见她跟对门婶子嘀咕:"鞋帮不硬实些,怕她脚骨长歪了成跛子。"
穿着新鞋走到饭厅,阿阿大正端着茶碗看报——照例是倒拿的。他抬眼瞥了瞥我的脚,什么也没说,只把桌上的炒蚕豆往我这边推了推。阿妈端来热腾腾的羊肉粉汤,氤氲热气里,我低头看见桌下自己那双黑鞋白袜——袜口的青线绣着云头纹,鞋帮紧束着脚掌,把肉勒出两道深沟。
饭后盘腿坐在炕上写功课,特意把裙摆撩起些许。自然课布置的是绘制青海矿产图,我握着铅笔描摹祁连山的轮廓,笔尖却不自觉地在山脚下勾勒出一双更纤巧的鞋样。铅灰在图纸上晕开,倒像给那鞋面染上了墨色。
脚掌两侧被硬鞋帮硌得生疼,那痛处不偏不倚,正卡在最脆弱的跖骨上。可望着那对渐渐收窄的鞋尖,疼痛里竟品出些许欣慰——我暗自思忖:这钻心的疼,不正是骨头在变软的征兆么?疼得越厉害,脚就收得越快,就像春雨后的竹笋,总要破土时最是艰难。
窗外又飘起细雪,我放下铅笔,轻轻抚过鞋面。硬挺的缎料下,能感觉到脚掌正在鞋帮的挤压下慢慢收拢。这变化让我想起自然课上讲的造山运动——祁连山也是这般,在亿万年的挤压中才变得峻峭挺拔。
夜深了,煤油灯在炕头摇曳着将尽的火苗。我褪去外衣,却不敢解开脚上的束缚——除了七层裹脚布和厚布袜,还要套上软缎睡鞋。这鞋是阿妈特制的,鞋面用旧绸缎拼凑,鞋底絮着薄薄一层棉花,为的是让脚在夜里也能保持被包裹的形态。
双脚像是被放在蒸笼里又架在火上烤,疼痛与麻木交替着侵袭。先是针扎似的刺痛从脚趾缝里钻出来,接着整只脚渐渐发木,像两块死肉挂在腿下。可当我要睡去时,一阵灼痛又猛地将人惊醒。如此反复,褥子被我翻腾得满是褶皱。
"把脚翘到墙上试试。"阿妈的声音从炕那头传来,她也没睡踏实。我依言将双脚抵在冰凉的土坯墙上,一股舒爽顺着脚心直窜上来。可没多久,墙也被捂热了,那恼人的痛楚再次卷土重来。
朦胧中听见阿妈摸索着起身,从炕柜里取出个荞麦皮枕头。"垫在脚腕下,让血往下流流。"她说着把枕头塞到我脚下,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易碎的瓷器。我忽然想起儿时生病,她也是这样整夜守着,只是如今让我生病的,正是她亲手缠上的布条。
说也奇怪,痛到极处反倒生出困意。我在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自己的脚变得玲珑秀气,穿着大红绣鞋踩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朵莲花。
次日清晨,我等着阿妈来解裹脚布,她却只是端着热水进来:"今日不重缠了,让肉歇歇。"往后的四日皆是如此。布条渐渐松垮,疼痛也一日日减轻。到第四日,我竟能穿着胶鞋小跑几步,虽然脚底的四个小趾头还是硌得慌。
周五这天,天空难得放晴。我盘算着放学后要去书铺逛逛,谁知课表上赫然写着"体操"二字。石海霞早早换上了操衣,见我还在座位上发呆,跑来拉我的袖子:"快换衣裳啊,今日要学新式的八段锦。"
操场上积雪未消,女教员穿着利落的短袄,正示范着"双手托天"的动作。我躲在队伍最后头,勉强跟着比划。待到"左右开弓"时,需要单腿站立,我刚抬起右腿,左脚的旧伤就像被撕扯般剧痛起来。
"陈玉娟,把腿抬高些!"女教员朝我走来。我咬着牙试图站稳,可缠过足的左脚根本撑不住全身重量,整个人歪歪斜斜地晃动。石海霞想要扶我,我却怕她碰到我裤管里硬邦邦的裹脚布,慌忙躲闪间竟摔倒在雪地里。
同学们围拢过来,七手八脚要扶我起身。我死死按住裤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为疼痛,而是为这份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