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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好容易捱到下课钟响,我僵着身子挪回座位,悄悄在鞋里使力——可那四个小趾头被裹脚布牢牢压在脚心,隔着厚布袜,连半分都动弹不得。只有大脚趾在胶鞋有限的空间里微微翘了翘,倒像条离水的鱼。
      第二节是历史课,赵先生讲着"贞观之治",我却被脚面上针扎似的疼痛搅得心神不宁。布袜里的四个小趾头像四粒石子硌在脚心,连着脚背的筋一抽一抽地疼。忽然听见先生点名:"陈玉娟,你来说说唐太宗推行均田制的意义?"
      我慌忙起身,膝盖撞在桌腿上,疼得眼泪直打转。手忙脚乱去翻书袋,却错把国文书当成了历史课本。低头胡乱翻开一页,正好是《诗经·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便捧着书结结巴巴念起来:"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赵先生扶了扶眼镜,诧异道:"我问的是均田制,你念《豳风》作甚?"
      课堂里顿时爆出窃笑。我这才惊觉拿错了书,臊得从耳根红到脖颈。想要换书又怕动作太大惹人注意,只得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那本国文书。
      "那你说说,'彻田为粮'作何解?"先生显然是要考校我国文功底。
      我低头盯着书页上的"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忽然想起阿妈今早给我缠脚时念叨"过了年就又长一岁,脚要缠得更紧些",竟鬼使神差答道:"是...是说岁月更迭,万物更新..."
      石海霞急得在桌下直跺脚,小声提醒:"田赋!是田赋!"可我的脚疼得厉害,满脑子都是缠脚布勒出的刺痛,竟顺着方才的思绪接道:"好比...好比冬去春来,都要换个新样貌......"
      这下连最用功的学生都憋不住笑出了声。赵先生气得把戒尺往讲台上一拍:"陈玉娟!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僵立在座位上,脚心的筋绞作一团,疼得额角渗出冷汗。想要辩解又无从说起,只得咬着唇低下头。偏偏这时听见后排男生学舌:"冬去春来换新貌~"引得众人笑得更凶。我慌乱中想坐下,却因脚疼站立不稳,整个人歪在书桌上,碰倒了青瓷笔洗。
      下课钟救我于水火。我趴在桌上装睡,听见石海霞对旁人说:"她定是昨夜温书着了凉,今早走路都不稳当..."我偷偷摸着裙下硬邦邦的脚,忽然想起国文课上教的"削足适履"——原来古人早就懂得,为了穿上好看的鞋,再疼也要忍着。
      课间钟声余韵未消,我已抱着布书包疾步穿过长廊。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女同学们嬉闹着往操场去,石海霞清亮的嗓音在喊我的名字。我装作未闻,一闪身挤进那扇虚掩的破旧木门。
      杂物间里晦暗阴凉,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纸张与粉笔灰的气息。我反手将门闩插上,背靠着木门缓缓滑坐在地。颤抖的手指解开那双宽大的胶底鞋,当双脚终于从禁锢中解脱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直冲头顶。
      褪去鞋子的双脚裹在白色布袜里,袜尖呈现出古怪的轮廓。前头孤零零挺着大脚趾的形状,像田埂上突兀的土丘;后面四个小趾则完全不见踪影,全被压进了脚掌底下。袜面在脚背处勒出几道深深的凹痕,脚掌处依然显得宽大,像两个发面的白馍,我蜷起身子,将左脚抱在怀中,隔着厚厚的土布袜,掌心紧紧贴住脚底那几处凸起。四个小趾头被牢牢压在脚心,像四粒饱满的莲子,又像未打磨的玉珠,紧密地排列在脚掌内侧。我用力按压着,那钻心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泪水无声地滑落。
      "能觉出疼才是好事。"我喃喃自语,"肉还活着,正在往周正里长。"阿妈昨夜为我缠脚时的叹息犹在耳边:"娟子,现在放还来得及......"我立刻捂住耳朵,不愿听那些扫兴的话。
      这疼痛成了我的慰藉。我细细地感受着每一丝痛楚,指腹沿着布袜表面游走,能感觉到第二趾比上月又往里收了些。这微小的变化让我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记得去岁伏天,我偷看张奶奶在院里洗脚。她小心翼翼解开发黄的裹脚布,那双缠了三十年的小脚浸入木盆的刹那,水面上泛起细小的涟漪。四个小趾头蜷成温润的玉珠,在夕阳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泽。当时张奶奶瞧见我呆立门后,非但没有斥责,反而笑着将脚抬出水面:"娟子你看,这才是正经闺女该有的模样。"
      窗外传来女同学们跳皮筋的欢笑声。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脚,指尖却更加用力地按压着那几处凸起。疼痛如潮水般涌来,我却在这痛楚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这想象让我浑身发热。石海霞她们在阳光下奔跑跳跃的模样忽然显得如此粗鄙——那样肆无忌惮地展露天足,与乡野村姑何异?
      我仔细抚摸着布袜下的每一寸肌肤。虽然此刻疼得钻心,可摸着那几处伶伶仃仃的凸起,倒像摸着什么稀世珍宝。这双脚正在朝着理想的模样变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接近那个完美的形态。
      忽然发现袜底有一处特别硬的凸起,是那小趾的关节。我用指关节抵住那里,缓缓施加压力。剧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丝笑意
      窗外传来预备钟声,我慌忙把脚塞回胶鞋。系鞋带时指尖仍在发颤,起身时一个踉跄,脚踝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我却在这痛楚中挺直了腰背。
      推开木门的刹那,阳光刺得我眯起眼睛。石海霞从远处跑来,关切地问:"玉娟,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我轻轻推开她搀扶的手,强忍着脚下的不适,一步一步稳稳地朝教室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每一步都让我想起那正在成形的"玉莲"。这疼痛不再是折磨,而是蜕变的证明。阿妈永远不会明白,我甘愿用这疼痛,去换取一双配得上"大家闺秀"四个字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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