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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未抵达的雨季第4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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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日内瓦湖区。
深秋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存而慷慨,透过高大澄澈的落地窗,洒进这间临湖的康复中心休息室。
艾雪捧着一杯逐渐变温的红茶,看着坐在对面的纪承楷。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羊绒衫,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消瘦。
但眼神是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松弛。
窗外,波光粼粼的莱芒湖对岸,积雪的勃朗峰顶清晰可见。
像一幅静止的、巨大的明信片风景。
“妈妈今天的评估报告出来了,”
“主治医生说,她的认知清晰度比上周又提升了百分之十五。情绪波动也明显减少。”
“如果保持这个趋势,下个月或许可以尝试短时间的、有陪同的户外活动。”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窗外翱翔的白色水鸟上,嘴角有极淡的弧度。
这是来到瑞士这家以精神和心理康复闻名的私人诊所两周后。
艾雪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近乎“希望”的神情。
“太好了,”
艾雪放下茶杯,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阿姨能好转,比什么都重要。”
“嗯。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段时间艾雪不顾他最初的反对,执意请假跟来瑞士。
她的理由是现成的——休年假。
但彼此心知肚明,她是为他而来。
在这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的环境里,他是她唯一的锚点。
而她,或许也是他紧绷神经的一丝慰藉。
“我没什么辛苦的,倒是你……”
艾雪的话没说完,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位穿着熨帖制服、气质干练的中年女看护推门进来。
是负责苏清日常护理的索菲亚。
她先对纪承楷微微躬身,然后用带着法语口音的英语恭敬地说:
“纪先生,苏女士醒了,情绪很平稳。她说想见您,并且……”
她目光转向艾雪。
“希望艾小姐也能一起去花园走走,晒晒太阳。”
纪承楷和艾雪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苏清主动提出要见艾雪,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以往即便是清醒时,她也多半当艾雪是透明人。
“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纪承楷站起身,动作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清的任何“不寻常”,都足以让他警惕。
康复中心的花园设计得极好,巧妙地利用地势和植被,将不同的休憩区隔开,保证了私密性。
深秋的玫瑰还未完全凋谢,在午后阳光下顽强地绽放着最后一抹浓艳。
苏清坐在一张铺着厚厚羊毛毯的藤椅上,背对着湖光山色。
她穿着剪裁合身的珍珠白色套装,颈间系着一条丝巾,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即使是在疗养中,她依然维持着纪家女主人的体面和威严。
看到他们走来,苏清抬起眼。
她的眼神今天确实异常清明,像擦去了迷雾的冰湖。
“承楷,你去帮妈妈买一盒杏仁饼吧。”
“你爸爸以前……最喜欢那家的口味。”
纪承楷蹙眉:
“妈,你想吃甜点,让索菲亚去就好,或者我打电话让酒店送来。”
“不,”苏清打断他。
“我要你现在去买。我想吃了。”
“而且,我想和艾小姐单独聊几句。”
“妈……”
纪承楷担忧艾雪。
艾雪微笑:
“去吧,我陪阿姨说说话。正好晒晒太阳。”
他低声对艾雪说:
“我很快回来。”
一时间,只剩下艾雪和苏清。
花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湖面隐约传来的游船汽笛声。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艾雪却觉得手脚冰凉。
苏清端起面前小几上的白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至极。
“艾老师,我们不必绕圈子了。我的时间有限,清醒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所以,我直说——请你离开我儿子。”
“阿姨,我想您可能有些误会。我和承楷……”
“误会?”
苏清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温度。
她对两人的关系和演技心知肚明。
“艾老师,你以为我疯了,或者糊涂了,就看不见了吗?”
“你看我儿子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
“那种藏不住的东西,我比谁都清楚。我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我是在通知你我的决定。”
“如果你不主动地、彻底地从他身边消失,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你在滨江中学的工作,你那个‘优秀教师’的名声……我可以让它瞬间化为乌有。”
“还有你在老家小县城的父母,听说你父亲心脏不太好?”
“那个小地方,经得起一点风浪吗?”
“再比如你父亲没退休前在单位的桃色新闻和贪污腐败这类的流言蜚语?”
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看起来高贵优雅的妇人,竟直接威胁到她的家人。
“您……怎么能……”
艾雪的声音带着颤音。
“您这是威胁!”
“是警告,也是最后通牒。”
苏清抿了一口茶,仿佛刚才那段充满恶意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为了我儿子的前途,为了纪家的名声,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和他,是云泥之别。”
“你的存在,只会是他完美人生履历上一个可耻的污点,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现在,你自己选,是体面地离开,永远不要再出现,还是由我来帮你体面。”
阳光依旧明媚,湖光山色依旧旖旎。
她看着苏清。
所谓的体面之下,是如此不堪的交易和胁迫。
就在这时,纪承楷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入口。
他手里提着一个纸袋,脚步匆匆地走来。
目光第一时间就看向了艾雪,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时,他的眼神骤然一沉。
苏清也看到了儿子,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疲惫而温和的神情。
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贵妇只是艾雪的幻觉。
她对着走近的纪承楷柔声说:
“回来了?辛苦你了,承楷。”
纪承楷没有看母亲,径直走到艾雪身边,将纸袋放在小几上,伸手握住了艾雪冰冷的手: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艾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能说什么?
当着苏清的面,指控她威胁自己?
苏清却自然地接话,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
“没什么,可能是湖边风大,有点着凉了。艾小姐身体看来是弱了些。”
“承楷,陪艾小姐回去吧,别真冻病了。”
她的话语听起来满是关切。
纪承楷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只是紧了紧握住艾雪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去。”
回到康复中心为他们安排的临时公寓,艾雪才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沙发上。
纪承楷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下,沉默地等待着。
艾雪没有隐瞒,将苏清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纪承楷,包括对她工作的威胁,以及对她父母的威胁。
她说的时候,身体还在气愤得微微发抖。
纪承楷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她还是老样子……”
良久,纪承楷才开口。
“永远用最极端的方式,以为是在保护我,实际上……”
他没有说下去。
“对不起,艾雪。我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我代她向你道歉。”
“这不是道歉能解决的。”
艾雪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她针对的是我的工作,是我的家人!那是我的底线!”
“我知道!我知道!”
纪承楷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听着,艾雪,我们现在不能硬碰硬。我妈妈的状况刚有好转,不能受任何刺激。”
“否则,之前所有的治疗都可能前功尽弃,她可能会彻底崩溃!”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我们需要时间。也需要策略。”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对外,就说是分手了。”
艾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听我说完!”
纪承楷语气急促。
“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会以‘母亲病情需要长期陪伴治疗’为由,正式办理休学,陪她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稳住她。”
“同时,我也需要这段时间……来处理一些必须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他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
“什么历史遗留问题?”艾雪下意识地问。
纪承楷却避开了她的目光,重新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下去:
“一些……关于我父亲,关于纪家的事情。我必须彻底解决它们,否则,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安宁。”
“艾雪,我需要三个月时间。这三个月,我们暂时不要公开联系,减少接触。”
“让我妈妈,也让……其他人,相信我们已经结束了。”
艾雪的心乱成一团。
苏清的威胁言犹在耳,纪承楷的计划听起来如此突然。
休学?处理家族问题?她嗅到了不寻常险的气息。
“可是……”
“没有可是。”
“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对我们伤害最小的办法。”
“艾雪,相信我一次,好吗?给我三个月时间。”
“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干净,等我妈妈情况更稳定些,我会回去找你。到时候,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
他的拥抱很紧,紧得几乎让艾雪窒息。
她能感觉到他胸膛下剧烈的心跳,能感受到他语气中那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混乱、害怕、不安,但看着纪承楷眼中那近乎哀求的坚定。
她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三个月……只是假装分手?”
她喃喃地问,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对,只是假装。”
纪承楷吻了吻她的发丝。
“是为了更长久的未来。这期间,我们可以继续联系。但表面上,必须做得像真的一样。”
艾雪沉默了。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将湖面和雪山染成一片凄艳的瑰红。
温暖的光线投进室内,却驱不散两人之间弥漫的沉重和不确定感。
她最终,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
当晚,纪承楷以整理母亲旧物、寻找一些可能对治疗有帮助的旧照片为由。
向疗养院申请打开了苏清带来的一个旧行李箱。
艾雪则在客房里,心神不宁地收拾着行李,准备按照计划,明天先行回国。
纪承楷独自待在苏清房间附带的小书房里,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
行李箱里大多是些旧衣服和相册。
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脑海里盘旋着白天的种种。
就在他准备合上箱盖时,手指无意中碰到箱盖内侧一个微微凸起的夹层。
他眉头一皱,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缝线。
夹层里,有一张对折的、泛黄的硬纸。
他打开硬纸,上面用钢笔潦草地画着一幅简易的路线图。
指向一个名叫“霞慕尼”的阿尔卑斯山小镇,旁边标注了一个日期,是十几年前。
夹在路线图背面的一张小小的、已经褪色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年轻时的父亲纪明远,穿着登山服,笑得意气风发。
他的臂弯里,亲密地搂着一个穿着红色毛衣、容貌秀丽的陌生年轻女子。
而纪明远的另一只手,则轻松地托举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眉眼,与纪明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正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着。
照片背面,用同样潦草却清晰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明远与小峰,霞慕尼,2009。冬。我的峰。”
“小峰……”
纪承楷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
原来这就是父亲当年频繁以“登山”为借口离开家的真相。
原来这就是母亲多年来心中那根拔不掉、最终导致她精神崩溃的毒刺。
这个叫“小峰”的私生子的存在,彻底捅破了他对父亲最后的一丝幻想。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父亲的笑容,盯着那个与他血脉相连却如同陌生人的“弟弟”。
一股冰冷的、黑暗的怒焰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迅速席卷全身,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拿起那张照片和路线图,走到碎纸机前。
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
然后,他拿起打火机,将剩下的纸屑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如同阿尔卑斯山岩石般冰冷坚硬的侧脸。
他看着火焰将最后一点证据舔舐殆尽,化为一小撮灰烬。
然后,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深秋夜晚的冷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他身上的烟味,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窗外是漆黑的湖面和远处城镇零星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也像窥探的眼睛。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幽深的瞳孔。
他点开与艾雪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半小时前发的: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你那边怎么样?」
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没有回复。
他关掉屏幕,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三个月。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就用这三个月,来了结一切。
了结这虚伪的父爱,了结这扭曲的家庭,了结所有横亘在他和艾雪之间的障碍。
他需要力量,需要冷静,需要……。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康复中心的保安部,语气平静无波:
“我是304病房的纪承楷。明天上午,艾雪小姐会离开。请派一辆车送她去机场。”
“另外,从明天起,未经我允许,任何访客,特别是来自中国的访客,一律不得接近我母亲所在的楼层。”
“包括,一位可能名叫峰的年轻男士,如果他有来的话。”
艾雪在客房里,等不到纪承楷的回复,心中那份不安如同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
她走到窗边,恰好看到楼下花园阴影里。
纪承楷的挺拔身影,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
艾雪最终没有下楼。
黑色的宾利打开车门。
纪明远下车,厚重的羊绒大衣也裹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冷硬气场。
“看来德拉诺博士的报告没错,你母亲的稳定,是以你的魂不守舍为代价。”
纪明远在几步外停下,声音。
纪承楷缓缓转身:
“里面太闷,出来清醒一下脑子。毕竟,要处理的事情,一桩比一桩让人恶心。”
纪明远眼神一厉:“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一些本该烂在泥土里的秘密,见了光。”
“比如,一个叫‘小峰’的人,最近似乎很缺钱?听说他母亲家族的生意,遇到了点‘小麻烦’?”
纪明远沉默,像是要重新审视这个他一直以为掌控在手中的继承人。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无聊的闲话?”
“纪承楷,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打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流言蜚语上,做好你该做的事!”
“流言?”纪承楷嗤笑。
“那霞慕尼的照片也是流言吗?那个和你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孩,也是流言吗?!”
“父亲,您还要装糊涂到什么时候?!”
“混账东西!”纪明远怒极反。
那笑声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蔑视。
“你以为拿到几张不清不楚的照片,听到点风言风语,就有资格在我面前叫板了?”
“纪承楷,你太天真了!”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就凭你手里那点可怜的把戏。”
“想动摇我?撼动纪家?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承认了吗?
没有。
他否认了吗?
也没有。
他直接跳过了“真假”的争论,蔑视了纪承楷的挑战。
“是吗?”
“那如果这些‘把戏’不小心被某些‘关心’纪家的人看到呢?”
“比如,一直对纪氏虎视眈眈的董事会元老?或者,那些最喜欢挖掘豪门秘闻的媒体?”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一个连自己家庭都维护不了、让私生子流落在外的继承人。”
“听起来总比一个试图掩盖父亲丑闻、同流合污的继承人。”
“要稍微……干净那么一点吧?”
“就算动摇不了您的根本,恶心一下您,让纪氏股价抖三抖,让我那个‘弟弟’和他母亲的日子更难过点,我还是做得到的。”
这是典型的“光脚不怕穿鞋”的打法。
纪明远确实被这种不计后果的威胁激怒了,但也迅速权衡了利弊。
为这点“家丑”跟亲生儿子撕破脸皮、闹得满城风雨,确实得不偿失。
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纪氏正在谈几个重要的跨国合作。
“好,很好。”
纪明远点了点头,语气森然。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了。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老师,值得吗?”
“跟她无关!”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是纪家内部腐烂的事!”
“哼。”纪明远冷哼一声。
他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大衣领子。
“既然你翅膀硬了,想玩,我就陪你玩到底。”
“不过,纪承楷,你给我听好了——”
“你想查,想闹,随你。但我把话放在这里。”
“从今天起,你不会再能从纪氏支取一分钱!你母亲所有的治疗费用,你自己想办法!”
“至于纪家,”他最后扫了一眼儿子。
“等你什么时候玩够了,撞得头破血流,学会什么叫敬畏,什么叫实力,再回来跟我谈接手的事。”
“现在,你还不够格。”
宾利车无声地滑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湖边,重归死寂。
纪承楷依然站在那里。
楼上的艾雪,手心全是冷汗。
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
「吓到了吗?对不起,用了最糟糕的方式。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