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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常渺的组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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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渺帮江凭擦去眼泪,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灰尘的痕迹,“我的生日是我妈妈的忌日,你知道吗,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本来想给自己过一个最幸福的成人礼,把我的高考成绩和我的男朋友当作惊喜送给我自己,也送给我的妈妈,我有把握自己考得不错。”
尽管常渺已经在用最平淡的语气来说了,江凭还是止不住地惊愕,然后他紧紧地抱住了常渺,把她用力地按进了他的身体里。
“可是竟然害死了妈妈,我没想到我竟然害死了……”
“不,不是你,不是你,”江凭抽泣着说,常渺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就在耳畔,“不是你的错,是那个老师的错,是他的错。对不起,常渺,对不起。”
常渺轻轻拍着江凭的背,安慰着这个热乎乎的小怪物,他好像终于像个人了。
那天确实是一个意外,但却是常渺精心谋划的一个意外。
那天标志着常渺高中学业的结束,也代表着她未成年人身份的结束,她全新生活的开启,因此她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让这本就不平凡的一天更加灿烂才行,于是在拿到准考证的那一刻她就开始谋划这场意外了。
常渺很幸运,她刚好被分在了本校高考,她的恋人也被学校分到了留守本校,而8号下午5点考完英语,她的妈妈一定会带着花在校门口迎接她,所以这个时候,就是她宣布恋情的最佳时刻。她要在这最能无法无天的时刻,告诉自己亲爱的妈妈,你的女儿在高中三年的时光里,不仅没有落下学习,还谈了一个十分优秀的男朋友,不,在宣布这件事以前,他们都默契地没有确认过关系,直到那一刻他才会真正成为她的男朋友。
她幻想着,自己将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为了那一刻,她一直偷偷雀跃着。
很多电影和电视剧都喜欢拍师生恋,因为师生恋是不被允许和支持的,暗流涌动的,越是掩藏越是让人心神荡漾。它青涩又甜蜜,像夏天你怀着期待吃下的第一颗葡萄,你对它的味道的想象已经远远超过了它味道本身。同时它也是禁忌的,一旦踏出这道封锁线,你将独自面对一切危险,但这对年少的孩子而言,无疑代表着“自由”,携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的召唤同样已经大过爱情本身。
常渺的高中三年就陷在这样的漩涡里,喜怒哀乐都因为那个老师而变得不由自主,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又充满期待。当然她并没有因为谈恋爱耽误学业,常渺成绩不仅没有下滑,反而因为想配得上对方而进步了许多,同时,她也为他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历史,选择了理科,只为了在文理分科之后能继续上他的课,做他的课代表,每天见到他。
常渺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被爱包围的人。她有美满的家庭,父母都十分宠爱她;她有贴心的挚友,她们无话不谈;她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她,哪怕还没有任何约定和承诺,她也坚信她们会相守一生。一个少女的心,滚烫又湿润,勇敢又隐忍,在无数个还没睡着的夜晚,天马行空描绘着未来的甜蜜蓝图,从来也没想过痛苦会来得这么轻易,这么突然,这么不讲道理。
常渺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面对妈妈的质问,如何解释来龙去脉她已经有了滚瓜烂熟的腹稿,甚至已经预设好了十几种妈妈可能的反应和问题。当然,她并没有打算搞出多大的动静,毕竟是师生恋,外面除了她的妈妈,还有很多其他人的家长在,他还要继续在一中工作呢,不能让他难堪。
终于到了那一刻,常渺拉着妈妈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对妈妈说“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然后他的脸色先于妈妈变了,但常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看出来。
常渺成竹在胸但难掩激动,手都发麻了还要假装淡定地问他:“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虽然表白这种事最好是由你来做,但我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常渺心想,自己可太厉害了,她得意洋洋,感觉自己手握大女主剧本,简直在发光。
可他却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说道:“常渺妈妈,可能有些误会。”
常渺懵了。
谁误会了?误会了什么?他什么意思?
而这个受到暴击的妈妈,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出来她现在很不高兴。毕竟常渺从小就是一个让她省心的好孩子,虽然比别的小女孩要调皮了许多,但还是很听话的,让做的事都做了,不让做的事她从来也没发现过,成绩不说名列前茅也一直是中上水平,即便够不上“别人家小孩”的标准,但能拥有这样平凡的人生就已经超越80%的同龄人了。她应该完全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女儿竟然会和老师谈恋爱,因为常渺甚至都没让她发现自己在谈恋爱,更别说是和老师了。
不过这时候常渺已经管不了妈妈是什么想法和反应了,对爱人的愤怒已经冲垮了她的理智。
常渺一步一步逼近他,逼得他脸通红,窘迫地后退,不敢看她,反而不断看着她妈妈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常渺甚至想过是不是自己太强人所难了——她给他的压力好像太大了,这种事毕竟不算“光彩”,或许应该另找个时间约在没什么人的咖啡店来谈这件事,她太不为他考虑了,她简直任性妄为。
要不是实在难堪,谁会在临门一脚时当逃兵呢?
可是他没有给常渺继续反思的机会。
“常渺,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
道歉?为了什么,喜欢和爱吗?
常渺瞬间就疯了,他就这么一句话轻飘飘地推翻了她的三年,她的感情,她的未来,她的全部。这不仅是背叛,这是侮辱,对一颗真心赤裸裸的侮辱。
常渺紧抓着自己装准考证和笔的文件袋,抓得它哗啦啦皱成一团,当即决定让他陪自己一起下地狱,“那你为什么亲我?”
常渺故意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让周围的陌生家长们能听见了。她不害怕他们异样的目光,该害怕的不是她。他果然慌了,可是他无法反驳,只是一个劲地“常渺妈妈”,不停地左右看向那些照妖镜一样的脸,说不出别的话来。
常渺看着这样的他,觉得好陌生,从前的点滴像走马灯一样1强行挡在她面前,挡住不让她看这样一个丑陋的他。
她熟悉的他不是这样的。
她熟悉的那个他会在她偷偷牵住他的时候,轻轻地回握,用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在她帮忙改试卷的时候,他会趁其他老师不在偷偷地抱住她,跟她撒娇说他很累;他会主动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他说他在攒首付的钱,他已经看好了一个在开发的楼盘,离学校有点远,但离公园很近,他想养一条狗,他还问她喜欢什么品种的狗,这难道不是一种委婉的约定和邀请吗?他还在她和其他男生打闹的时候找借口叫她去办公室,在她取笑他是醋坛子时假装生气,然后在她说“我喜欢你”的时候,笑着看向她说“我知道啊”。
以及接吻,就那一次。
冷风吹进办公室,夕阳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温度,他弯腰给她披上他刚脱下来的热烘烘的外套,然后自己打了个喷嚏。她于是在他起身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衣领,他的眼睛那么近,她的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她痴迷般喜欢他皮肤的热,他身上的味道,他肌肉的厚度,他头发的触感,他叫她名字时动起来的喉结。她喜欢两只手捧着他的手,不知疲倦地观察他手心的纹路和手背上的痣,还有微微突出的关节,按压他弹性十足的血管是她最大的乐趣。当然,她最喜欢他吻她吻得喘不过气,好像他在对她上瘾,虽然就那一次。
那时候常渺想过,等她大学毕业就回成竹工作。他们会结婚,请所有她的老师和同学参加婚礼,她要大张旗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她15岁时就喜欢的人,现在他们修成了正果。她想看他们惊讶的表情,然后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手在大街上走,回到按她的心意装修的小家,笑着迎接跳上来的小狗,尽管她一直以来更喜欢的是猫。
常渺不是没担心过自己离开的这几年他会喜欢上别人,可她没有想到,他连承认自己是他女朋友的勇气都没有。
或者,他从来就不认为她是他的女朋友。
那她是什么?
常渺来不及想出答案,妈妈就给了她一巴掌。记忆中上了小学妈妈就没打过她了,她总说孩子大了有自尊了,不能打了,尤其打人不能打脸,可当她看着妈妈红通通的充满恨意的眼睛,感受着自己脸上火辣的疼痛,她甚至不敢去想——妈妈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我是她的宝贝女儿吗?
而他垂着眼皮,头微微撇开,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终于常渺承受不住了。一时间被最爱的两个人伤害,就是有再强大的内心也承受不了,她拨开人群冲向外面,在车流不断的路上疾步穿行。其实常渺当下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她需要换个环境喘口气,哪怕是地狱。
不如就被随便哪辆车撞死好了,她想。
所以本来该被车撞死的人是她,是没有看路、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她自己,而不是在后面因为担忧而追上来的,她的妈妈。她一直这么觉得。
常渺的故事,版本众多,是当年成竹一中的大新闻,江凭想搜索相关信息的话到处都是。可从来没人在乎过她,故事的主角,常渺。
常渺的视角是什么样的,常渺的感受是什么,常渺失去了什么,常渺该如何继续以后的人生,没有人在乎。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常渺平静地说。
从那以后常渺早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失控了,刚刚不算。
“对不起。”
常渺秒答:“我接受。”
“......不是,你还是别接受吧,”江凭猛擦了两下眼泪,“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我接受不了。”
“那你想怎么样?我把你一顿臭骂,再对你拳打脚踢?”
“有点过了......”没想到江凭还挺会心疼自己,“认识你之后,我净说‘对不起’了,比活到这么大加起来的都多。”
“对不起别人不该说‘对不起’吗?”
“所以我这不是说了吗,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有什么用?”
“......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
“但不原谅?”
“也原谅。”
“真假的?”
“真的。”
看着江凭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常渺真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江凭这小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正常”跟人相处,或许他打小孤僻桀骜惯了,做出事来习惯性的只考虑自己,才总带着没有分寸的攻击性,也不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所以她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像只小动物,他需要的是被驯化。